在罪的深渊上,路德看到了永恒的光——“因信称义”。
文/范学德
今年是宗教改革500周年,我想起多年前买过东正教思想家梅列日科夫的一本书《宗教精神:路德与加尔文》。梅氏探索路德的精神世界中,最令我倾心的地方,就是他没把路德描绘成一个完人,而是用锐利的目光和生动的笔触,竭力探索路德复杂的内在世界。
在这样的探讨中,梅氏凸显了路德生命中所彰显的宗教精神,而这一精神,正是改教者生命最集中的表现。
“我是罪人,祸哉!”
据一本路德传记载,路德一生对他翻译的德文新约做过多次修改,但对最关键的一处翻译,却始终没有修改——就是把“因信称义”翻译成“惟独因信称义”这一处。尽管他也知道这是意译,而不是直译,但他坚持拒绝删去“惟独”这两个字。他认为在德文中加上“惟独”这个词是必要的。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因信称义”的无比重要性。
在我的印象中,提出“惟靠信心”的路德,他的信心肯定是无比坚定的。历史记载,当年他在沃尔姆斯受审时,法官问他:“皇帝陛下要求你直截了当地明确回答,你是否放弃错误?!”他回答:“不!”朋友说他回答时坚定得像磐石。他豪迈地宣布:“上帝亲自引导我,我跟随上帝;他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
但也就是他,当他的学生对他说你是基督教的解放者时,他坦诚地承认:“是啊。可是我像一匹瞎马,不知道骑手要把我引到哪去。”他还承认他有时坚信,有时怀疑。
我喜欢的就是这一个路德,他有血有肉,有时还脾气粗暴,还有信心的挣扎。在他的挣扎中,我看到了自己,我也在信心的挣扎之中。
“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可怜的乞丐,这是应该记取的要点。”这就是路德的绝笔,也是在路德生命中表现出来的宗教改革的灵魂——在上帝面前实在地成为一个罪人。正如他一再所说的那样:“我是罪人,祸哉,我实在是的。我深深觉得我的罪。”
但路德尖锐地指出:“只从口里说你是罪人是不够的。人很容易说自己是罪人,尤其是在良心安然,不受试探的时候。你必须一面口说你是罪人,一面心里又实在认为你的行为都是有罪的。这样看来承认自己有罪的人实在很少。”500年过去了,路德所抨击的现象依然普遍存在,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表明,宗教改革依旧任重道远。路德对人心的观察入木三分,他说:“有许多人承认他们是罪人,然而若有人反对他们,说他们做错了事的时候,他们就大发脾气,忍受不住了。这如何能算承认自己是罪人呢?有人听见别人说他有错的时候,他甚至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起誓说他这样行是出于真诚,是件善事,别人不应当反对他,责备他。这如何能是认罪呢?”是啊,今天还是有许多这样的基督徒,连我也包括在内。人怎样才能成为实在的罪人呢?路德在为《罗马书》写的注释中解释说:“人不能自然而然地成为罪人,因为他原来就是罪人,用不着再去承认。他之所以成为实在的罪人是由于他的内心感觉有罪,深深知道自己的言语行为在上帝面前是恶的。人对于自己必须另外改换个看法。圣经和上帝的一切旨意都无非要人对于他们自己的看法改变过来。”
“信仰令义人活”
在1520年出版的《论善功》中,路德说:“如果有人问:我不由自主地时常跌倒或犯罪,我怎能确信我所行的都蒙上帝喜悦呢?”对此,路德回答说:“这问题表示你还是把信仰看为行为之一,而不是把信仰置于行为之上。正因这缘故,信仰才是最高的行为,因为信仰常存,不怀疑上帝要恩待你,掩面不看你每日的过犯和软弱,涂抹你每日的这些罪。是的,就令有致死的罪发生(这是对在信仰中生活,信靠上帝的人决不会或很少发生的),信仰还是再要兴起,不怀疑罪恶已经得以消除了。”
他一再解释说,一个受了洗的基督徒,即使“犯了许多的罪,他还是不能丧失上帝的拯救,除非他不肯相信。因为除了不信的罪以外,任何罪都不能将他定罪”。
不信才是死罪。
基督徒必须向罪死去,这“并不是说人在今生就完全不犯罪了。人在死后才可达到完全的地步。人受洗并不要很长的时候,但灵性上的洗却不是一时所能完成的。灵性上的洗,或说向罪死去,是一生持续不断的事,而且在今生没有完全脱离罪恶的希望。只有在死的时候才完全了、人到死的时候才是实在受洗,成全了受洗的意义,可见人之一生无非是持续不断地受洗,一直到死为止”。“啊!有两个灵魂占据了我的胸膛!”梅列日科夫认为,路德是可能说出浮士德的这句话的。“两个灵魂”“两个上帝,光明的与黑暗的,善良的与凶恶的,上帝与反上帝——魔鬼;这不是被基督教战胜的摩尼教的二元论,而是路德全部宗教经验的、也是圣奥古斯丁全部宗教经验的根源。”(第51页)人的最大叛逆不是为了反对上帝,而是为了维护上帝。尼布尔也深刻地分析了这一现象,就是人认为只有自己才代表上帝。其实,耶稣批判的法利赛人,不正是如此吗?“恶是什么”,即“罪是什么”,与“教会是什么”,梅氏认为,这对于路德和奥古斯丁,都是重要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问题。在罪的深渊上,路德看到了永恒的光——“因信称义”。他自述:“我想起了‘信仰令义人活!’我全部的思想顿时改变。”于是,他可以自豪地说:“我实现了突破。”(第76页)他说:“我无论犯罪或行善都离开不了这个世界,因为都是关乎今生的事;但在天上我有另外一个住处,是与犯罪或行善不相干的地方。基督坐在那里,把我抱在他的怀中,用他的翅膀遮盖我,使我隐藏在他的怜悯之下。”路德恐怕别人会说,这如何可能呢?我岂不是每日感觉有罪吗?上帝的震怒不是常常摆在我的眼前吗?他说:“我的回答是这样:你应该知道基督徒的义无非就是罪得赦免。不论你的思想如何,这是不可改变的道理。这意思是说,人称义无非是天父的恩典把人的罪恶完全遮盖起来了,他的震怒也因此而消除了。”他又说:“人称义之所以又称为罪得赦免,乃是因为我们在上帝面前本是罪大恶极的人,在我们里面除罪以外没有良善。纵然我们可能有一切人为的义,也万不能使人因此而称义。因为基督说人有罪的时候,人的罪一定是真的,大的。……你要注意两件事:一,你在世无论如何虔诫、如何圣洁都被你的罪所淹没了;二,你得了赦免之后,你就再没有罪了,上帝的震怒也消灭了。这样你也再不能因你的罪而入地狱,你的虔诚生活也不能把你带入天堂。”因此,路德在1529年的讲道词中表白:“在世人面前我要竭力度圣洁的生活,但在上帝面前我要欢喜作个罪人,不喜欢有别的名字,为要证明这两节圣经所讲的道是真理。不然,也就不会有赦罪或恩典之道。假使我不是罪人,我称为义就是我应该得的冠冕了。可见除了赦免,我们只有被定罪而受永远之刑罚了。” “我的信心不足”在《加拉太书注释》中,路德说:“真正的基督徒的义是基督的义,他活在我们里面。”“真正基督徒的义就是他们内心借着基督所生发出的对上帝的信心。这样的信心因着基督的缘故被算为义。两件事构成基督徒的义:在基督里的信心——这是上帝的礼物,以及上帝接纳了我们不完全的信心,算作完全的义。因为我在基督里的信心,上帝越过不看我的疑惑,我心中的不情愿,以及我的许多其他过犯。因为上帝的翅膀荫庇了我,我就不再怀疑上帝会遮盖我一切的过犯,并接纳我的不完全,将之算作完全的义。”这是路德的概括:“全部基督教旨在使人知晓……我们的全部罪恶不属于我们,而属基督,正如使徒保罗所说:‘上帝使那无罪的,替我们成为罪。’”“你要学会对基督说:‘主啊,你是我的称义,我是你的罪;你把属我的承担了起来,你把属你的赐予了我;你承担了你没有的,你赐给了我没有的。”(第77页)
路德和他的后继者(包括我们),都像那位麻风病人一样来到耶稣的面前祈求:“你若肯,必能叫我洁净了。”于是,他们看到耶稣动了慈心,说:“我肯,你洁净了吧。”(参《马可福音》1:40-41)
路德的这一宗教经验具有决定意义,梅列日科夫如是说。
梅氏评价路德,认为对上帝和对人的无限真诚,这就是路德的主要力量。路德的真诚,令我的灵魂颤栗。当他已经成了名人之后,他还这样剖析自己:“我觉得我爱心太少,我讲道太多。”
“在人们眼中,我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神学家,但是我自己明白,我连圣父这个词都念不好。”“我真是不幸啊,我的信仰不如我所宣讲的和大家所加诸我身上的信仰坚定。为了我自己能够理解我对他人的教导,我愿意放弃一切……我的信心不足,很痛苦……”
“我的信仰不坚定。”
“我的信心不足。”
这是路德的话吗?我怀疑。但他说的就是如此。我不敢与路德的信心不足相比,更达不到他痛苦的深度,我只愿我能像路德一样地说,在信心不足时,我能听见并且亲身经历到,主的恩典是够我用的。
经上记着,有一个孩子的父亲这样对着耶稣喊:“我信!但我信心不足,求主帮助!”(参《马可福音》9:24)
这一点,我承认梅氏所说的,任何人也没有路德感受得强烈,也没有比他说的和做的更好。但我的确常常感受到,也经历到。
还有一个故事:一个神父向路德抱怨,说他自己有时候也不相信自己向信徒们的宣教。路德高兴地惊叫起来:“感谢上帝!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烦恼呢!”那位神父一直到死都记着这句安慰性的话。我想我也会记得的。
结语
路德生命的内在之美,就是他有孩子般的纯真和天使般的谦卑。在他的名字成为基督教一个宗派名字的时候,他惶恐地对自己的朋友说:“路德是谁呢?我全部的教导都不是来自我本人,而是来自基督。我没有为任何人钉十字架。对我这样的一粒尘土来说,把我的名字‘路德宗’给予上帝的孩子,岂不是罪过?”路德请求人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也不要称他们自己为路德派,倒要称自己为基督徒。
这就是路德,他不仅宣讲“因信称义”,而且实实在在地按照他宣讲的去生活。在他临终的时候,约纳斯问他:“尊敬的父!您在这死去的时候,您还相信上帝唯一的儿子耶稣基督吗?还相信您宣教的一切吗?”
路德回答:“是的!”
作者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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