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似离奇夸张的想象,却更为直接、具象,准确地抵达了生命最真切的感受和最本真的所在。
文/树溪
虽然没有哪一只躲猫猫的衣橱让我成功穿越去纳尼亚,也没有收到过霍格沃茨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但这些奇幻作品里的世界和人物,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这些故事从童年陪伴我至今,不仅给了我逃离现实的庇护所,也在我心底埋下种子,它们是纯真、善良、勇气和爱。
我似乎未曾经历过奇迹,但一直以来,心底却相信且期待,在某个次元里,有精灵、魔法、飞龙和会说话的鸟兽。
在某种程度上,我与基督福音的相遇,正是这念念不忘的回响,是我正在经历的最为奇妙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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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里的那座庙,有一条没有尾巴的龙被大石头压在井底几千年。那条龙原本是个少年人,因为贪婪欺骗朋友,被上天责罚。每年清明,没有尾巴的龙被允许回家探亲,所以每到清明,天上轰隆隆的雷声和下个不停的雨,就是他在回家的路上。”
很多年前的夏日午后,我总是缠着表姐,让她讲当年从外公口中听到的民间传说。这是我的奇幻启蒙。从一开始听故事,到上学识字后,痴迷于各种各样的童话、寓言,再到科技和魔法混杂的影视大片,像“没有尾巴的龙”这类故事始终陪伴着我的成长。
小时候,在平安夜,我会偷偷把袜子摆在床头,尽管醒来的时候从未收到任何礼物,但依然乐此不疲。或者常常一个人走进家附近的丛林,期待遇见一个通往异世界的树洞。又或是发呆幻想,电脑屏幕突然发出一阵亮光,数码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我成了那个被选召的孩子……
那是想象力充沛,渴望真挚情感的年纪,撞上异次元冒险的传奇一发不可收拾。我还记得放学后偷偷跑去同学家看《数码宝贝》,结果回家太晚被臭骂的日子;也还记得高考冲刺前在老师眼皮底下藏着MP4追《火影忍者·疾风传》的惊心动魄。
那时候,看动漫读小说,写不着边际的故事,成为抵抗书山题海和枯燥现实的盾牌。
不过,细想起来,这些回忆似乎只属于我自己和同辈人,从来不曾也不敢与父辈分享。
拨开那层回忆的滤镜,现实总是干瘪乏味的。来自成人世界的所谓“现实”从一开始就冷冰冰地入侵,乃至占领着我们的成长年代。现实是什么呢?是父母在耳边常常念叨的,“你已经上学了,怎么还在看动画片?”是老师们一双双锐利的眼紧盯着成绩排行榜,告诉你竞争多么激烈,“不进则退,怎么还有功夫看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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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在这样的冲突中,当我看完蒂姆·伯顿的《大鱼》(Big Fish)时才倍感唏嘘。
对以暗黑风格著称的蒂姆·伯顿来说,《大鱼》是一部另类作品,相比他指导的《蝙蝠侠》《剪刀手爱德华》等影片来说,《大鱼》这部探讨父子关系、想象与现实边界的奇幻电影显得格外温馨明媚。
《大鱼》从男主人公爱德华的儿子威尔的口吻来叙述他的一生。在威尔看来,父亲爱德华·布鲁姆喜欢吹牛,编造各种离奇荒诞的奇幻故事,以炫耀年轻时的冒险经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在爱德华口中,有能预见死亡的女巫、比房子还高大的巨人、月圆之夜变身的狼人、连体双胞胎、还有那条人们永远抓不到的大鱼。
小时候的威尔也曾痴迷于老爸这些故事。但他渐渐长大,开始怀疑、否定和厌烦父亲的故事,以至父子决裂,三年不曾说过一句话。而在父亲病重之际,威尔重新回到爱德华的生活中,并试图寻找那些冒险故事的真相时,他终于开始理解父亲那些光怪陆离的奇遇背后,是对自由和生命力的热烈追寻。最终在爱德华弥留之际,父子二人和解,威尔接过了父亲的话头,讲述着他人生中最后一段精彩的奇遇。所有故事中的人物都在河畔等待爱德华的出现,他的挚爱穿着热烈的红色外套,人们欢快地与他告别,爱德华浸入水中化身故事中一再出现的“大鱼”,游向永恒的自由。
整部影片充满各种意象和隐喻。比如爱德华在描述青春期的成长时,表现的是男孩躺在床上,在一套机械装置的牵引下,身体快速长开、拉伸。直观展现出那种快速长大的感受。而那往往是一种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变化。
又比如反复出现的“大鱼”。影片中爱德华读到的那本书写着:“养在小鱼缸里,金鱼就会一直维持它的大小。若有更多空间,金鱼就会数倍化地成长。”爱德华一生追求冒险,四处闯荡,最终也变成“大鱼”。它是个体生命力量的象征。
奇妙的是,这些看似离奇夸张的想象,却更为直接、具象,准确地抵达了生命最真切的感受和最本真的所在。
在影片后半段,威尔和他的家庭医生有一场对话。关于威尔出生那天的故事,爱德华曾在不同场合讲过无数次。在爱德华的故事里,那一天他用结婚戒指钓到了没人能捉到的“大鱼”。而从医生口中,威尔知道了那是平淡无奇的一天:下午三点,邻居开车把母亲送到医院,虽然预产期提前一周但生产非常顺利。爱德华在外出差,很遗憾没有在威尔出生的时候在场。
医生对威尔说:“没有那么刺激,不是吗?我想如果要我在真实版本和精心编造设计的鱼和婚戒的故事之间选,我可能也会选择这个奇妙的故事。”
与自身经历的对照,或许是《大鱼》更能打动我的地方。在我和许多人所处的现实中,影片中的父子角色正好对调。而且,更为可怕的是,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长大后的威尔,失去童真,苟且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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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中文互联网上很热的一个话题是“新闻学是否值得报考”。教培界网红博主张雪峰视新闻学为“天坑专业”,称“要是孩子非要报新闻学,一定会把他打晕”。言论引发四川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小强等学者的强烈反驳。不过,前者的观点似乎更迎合当下普遍功利和实用主义的心态,激起了舆论更强的共鸣。
在这个内卷和躺平俨然成为主流的年代,两种看似不同的人生观,背后有着极其相似的认知逻辑。不论是怀着功利心的卷,还是无奈自嘲的躺,都服膺于强大的现实。这个现实牢不可破,根植于弱肉强食、不进则退的丛林法则。区别仅仅在于,内卷是积极融入规则,利用规则成为所谓的“人上人”;躺平则是消极而无力的抵抗。
而问题是,所谓的“现实”真的不可撼动吗?这个现实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它是我们生存世界的真相吗?
之所以谈到这一点,是因为它和我们看待奇幻作品的态度是类似的。我会好奇,张雪峰和他的支持者们会如何看待堂·吉诃德?按照“现实”的逻辑,或许他们会觉得,这不过是塞万提斯虚构的人物;又或者会认为,这是个过时的人物,被时代扫入垃圾堆;甚至会嘲笑批判,一个穷困潦倒破落骑士,整天干着大战风车的蠢事,沉溺幻想,不切实际。
谈论到此,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脑海中许多印象深刻的作品都产自海外,而非中国本土。这并非说我们没有奇幻的土壤,只不过中国社会似乎很难再产出《山海经》这样恣意汪洋、纵横捭阖的奇幻经典了。而人们熟知的《封神演义》《聊斋志异》《西游记》,虽然奇幻,但大都摆脱不了悲剧色彩。
就以我们最耳熟能详,且被后世改编最丰富的《西游记》来说,这确实是一部老少咸宜的作品,不同年龄段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乐趣或收获。不过,小时候津津乐道的齐天大圣,随着我们长大却越发现其背后的残酷:大圣取经之旅是一个自由灵魂的规训之旅,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最终成为仙界系统的一份子。斗战胜佛的封号也充满讽刺,既然已经成佛,哪里还有什么斗和战了?
网络上有一个新的倒叙版本,说的是师徒一行人由雷音寺出发前往东土大唐,一路上遇到很多妖怪,但是打来打去发现个个都有后台,十分猖狂且灭之不尽,一行人觉得世界很黑暗,分道扬镳,八戒去了高老庄,沙僧入了流沙河,孙悟空坚持一路护送师父。结果天庭忍不了下面妖怪的告状,将悟空压在了五指山下,师父唐三藏却抛弃了徒儿,在长安被封为御弟,独自享受荣华富贵。500年后孙悟空逃出五指山大闹天宫,最终化为一块顽石。
两种不同的叙事,恰恰映射了前文提到的两种心态。正叙版本,悟空一行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卷进了体制内,成为当初自己讨厌的模样;倒叙版本,悟空抗争到底,但终是寡不敌众,只能选择躺平,远离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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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作品往往是对现实的映射。在这层意义上,中国奇幻之所以如此沉重,与中国及其文化底色息息相关。相对于其他文明而言,中国文明是早熟的,早在春秋战国年间,各种社会理想、权谋计策喷涌而出;但在此后近两千年,社会思想几乎陷于停滞,在百家争鸣时就定下的大框架里,不断循环。
社会制度层面,王权逐渐膨胀,直到明清时期建立起近乎绝对专制的体制。1949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摧毁了地方仅存的根基。现代化以来,资本主义浪潮叠加失衡的社会分配制度,使得阶层流动逐渐停滞,城市化和社会分工则加剧了人的原子化。
尽管宣传机器加大马力,试图让人们重新建立信仰。但所谓的“核心价值观”,将词语本身的意思一一扭曲摧毁,那些空洞的口号再难引起人心中的波澜。这就像这个社会本身,抽离了信仰,被物质和各种稍纵即逝的欲望填满。《1984》和《美丽新世界》的预言在不同层面得以体现,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底色。
如今典型的逻辑是什么呢?一位长辈告诫我,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正义,只要有血腥的地方就不会有正义。为什么大虫会吃小虫?看看几千年的历史,正义在哪里?去庙里烧香的有好人也有坏人,佛是保护哪个呢?只有输和赢,赢了就是正义。
废墟之上并非没有抵抗。比如近年来讨论热烈的“国漫崛起”,一批取材于经典神话故事的奇幻动漫上映,制作精良,口碑也还不错。这些作品有个共同的特点:将经典元素和现代生活完美对接。例如今年播出的《中国奇谭》,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同样以西游记为背景,但讲述的却是一只小猪妖的故事。
迫于生计,小猪妖加入了一个叫“浪浪山”的妖怪组织。作为职场新人,他在组织内备受打击,领导百般刁难,有创造力的想法被粗暴否决。回家寻求安慰时,被视为“家族之光”的他反被妈妈劝说要忍耐和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这样的设定和展开恰好击中了当代许多打工“社畜”的心,也讽刺了当下的职场文化和社会心理。故事的结局,小猪妖与唐僧师徒狭路相逢,看似被一棒击毙,实则是大圣知晓真相动了恻隐之心,救了小猪妖一命。剧情反转之间,终于透露出一抹久违的人性光辉。怜悯弱小、匡扶正义,这才是人们期盼的孙大圣啊!
直到今天,回头望去那些在我们记忆中留下深刻痕迹的故事,打动和支撑人生意义的,不正是主人公对正义、良善这些美好品质的坚守和追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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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理解上,这也是基督福音深深打动我的原因。
对很多非信徒来说,圣经就像一部充斥神迹的奇幻作品。还有些超自然体验爱好者,喜欢在教会中寻求某种超自然力量。但对我来说,让我真正严肃对待信仰的,是在这些神迹之外的真实。
在接触基督信仰前期,我有一段时间处在很强的“政治性抑郁”中,那时教会的长老建议我看看《传道书》。“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参《传道书》1:14)传道者的话像闪电一般击中我。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后半句,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捕风,日光之下没有新事,我们不过是一再重复历史。那时的我,认同经文对世界的描述,但依然感到深深无力:这个世界若真是虚空的,那我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
受洗一年多后,我再次拿起这卷书细细研读,才注意到“日光之下”这个定语。我们常常有耳听不见,有眼看不见,拿着我们关于现实认知的尺子去丈量这个世界,纠结于一些边边角角,而忽略了更大背景和更本质的存在。当回到耶稣基督的国度里,我才发现,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心中所想的现实。“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参《罗马书》1:21)
恰是日光之下的虚空,才映射出日光之上永恒的救赎。我们若在“日光之下”观察世界,就会发现人生只是毫无意义的循环,智慧和喜乐都无法使人得着满足,因为这两者都无法逃脱死亡的结局。因此,我们应当“盼望那所不见的”(参《罗马书》8:25)日光之上的事, “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参《哥林多后书》4:18)
这是一条新路,一条因着神丰富的恩典和耶稣基督的赎罪祭帮我们挽回的、拯救的、摆脱属世罪行缠累的新路。这不是一条顺服世界法则的路,也不是一条消极逃避之路,而是“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要爱人如己”,(参《马太福音》22:37)是“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参《弥迦书》6:8)
而这条路所抵达的应许之地,“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卧。”(参《以赛亚书》11:6)。
作者简介
树溪,前媒体从业者,种过地,当过兵,2021年受洗成为基督徒,目前在北美从事社区服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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