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与火之夜
在布莱斯·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逝世后不久,一位仆人在死者贴身上衣里发现了有帕斯卡尔亲笔字迹的羊皮纸和一张纸。纸上写着:
“恩典之年1654年
星期一,11月23日,……大约晚上十点半到十二点半
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
不是哲学家和学者的神,
确信,确信,感知,喜乐,平安。
耶稣基督的神……
我曾经将自己与他隔绝,我从他那里逃开,
不认他,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但愿我再也不和他分开……舍己,完全而甜美。”[1]
——这是一份帕斯卡尔被圣灵光照的记录,被后人称为《追思》。有学者对其笔迹如此评价:“查阅原稿时,给人印象深刻。书写准确,笔力遒劲,如同狂喜。那些笔画向上延伸,似乎要让世界充满上帝的名字,仿佛再也没有地方来容纳其他任何东西。”[2]据信,在这次经历后,帕斯卡尔马上在纸上作了记录,其后又选用更为坚韧羊皮纸进行誊抄。八年来,他每次更换衣服的时候都会将《追思》拆开取出、然后缝入新衣服,因为他想让其一直存留在眼前和心里。
1650年初,帕斯卡尔结交贵族,频繁出入巴黎的沙龙。这段“世俗生活”时期,加深了他对人类景况的洞察。无论是上流社会生活,还是科学研究,都不能使他心灵安宁。1654年10月1日,帕斯卡尔为了离波·罗雅尔修道院(当时法国詹森派的中心)更近而搬家。11月23日夜间,徘徊于灵魂暗夜的帕斯卡尔翻开圣经,阅读《约翰福音》第17章,记述了耶稣上十字架前为门徒所做的祷告。神的恩典不期而至,令彷徨的灵魂有了确信。这次经历,被称为帕斯卡尔的“第二次皈依”,也是其名著《思想录》(Pensées)的精神泉源。一个多月后,帕斯卡尔搬进了波·罗雅尔修道院。
据《出埃及记》记载,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向摩西显现,并应许带领以色列民出埃及。帕斯卡尔也用“火”一词来描述与神面对面的经历。《追思》之夜,又被称作“火之夜”。当代法国著名学者夏特朗(Jean-Marc Chatelain)如此评述:“‘火’(feu),这便是题目。《追思》(mémorial)的开头便是这一个居中的单独的词。在这张纸页上,帕斯卡尔记录他在1654年11月23日夜所经历的极其强烈的宗教体验。这个‘火’字将语言压缩至最小的单位,一个单音节词,它便是帕斯卡尔的‘要有光’(注:《创世记》里,上帝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通过外部的证据,而是通过内心即刻的感知’获知了上帝的启示,就像一个无可质疑的信息,将基督徒的存在扩展到了圣经里关于《创世记》和燃烧之荆棘的圣神故事的层面。火焰的燃烧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体验,既是光明也是灼热:上帝抓住了帕斯卡尔整个人,将他引入新秩序中,并在此耗尽他,耗尽他的语言,后者变成了咿呀之语,崇高从简单明了之中涌出。”[3]
帕斯卡尔生平
帕斯卡尔是一位早熟、早逝的天才,是数学家、物理学家,也是哲学家、散文家,还是发明家和企业家。[4]
1623年6月19日,帕斯卡尔出生于法国中部的一个小贵族之家。他3岁丧母,8岁时随父亲、姐姐、妹妹移居巴黎,12岁时同父亲参加每周一次的由数学家兼方济各会的神甫梅森组织的科学俱乐部——梅森学院(巴黎皇家科学院的前身)。当时该俱乐部的常客,还包括费马、罗贝瓦尔、德萨格、伽桑狄等科学家、哲学家。数学方面,帕斯卡尔在16岁即写出了论文《略论圆锥曲线》,提出了射影几何中著名的帕斯卡定理;他与费马一道,开创了概率论的研究,并由二项式展开得到了神奇的帕斯卡三角。这些关于概率的计算为莱布尼茨的微分计算奠定了基础;帕斯卡尔还可被视为积分学的发明人。[5] 物理方面,帕斯卡尔改进了托里拆利的实验,确认了真空的存在(这是物理学观念上的突破)[6],揭示了流体静压力(大气压、水压等)的实质、以及液压传递原理(帕斯卡定律)。为了纪念其贡献,人们将压强的单位定为帕斯卡。
为了帮助父亲进行税务计算,年仅18岁的帕斯卡尔开始制造“加法器”,并在约两年后制造出了第一台样机。该机器可以实现十进制和十二进制的加法,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台(机械)计算机。莱布尼茨看到这机器后发明了能做乘法的计算机。现在一种高级程序语言——Pascal语言,就是以帕斯卡尔的名字来命名的。
1646年初,帕斯卡尔的父亲在冰面上摔伤。两位负责治疗的医生都是虔诚的天主教詹森派信徒。从医师推荐的詹森派书籍中,帕斯卡尔一家认识到:有一种弃绝一切非信仰东西的生活。那是对心灵纯洁的一种追求,一种严格的服从义务,不是对国王,而是对上帝。这次转变,被称为帕斯卡尔的“第一次皈依”。1656年1月至1657年3月,帕斯卡尔站在詹森派立场上,写了19封与耶稣会论战的书信,后被结集成《致外省人信札》(Provincial Letters)。该书雄辩且文采飞扬,发表后“巴黎纸贵”,“法国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读这些书信,而他们的后代则读了整整两个世纪”[7]。有学者评价此书确立了现代法国的典雅语体散文[8];这本书,连同《思想录》,塑造了法语,也影响了法兰西精神。[9]
《思想录》是帕斯卡尔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本书是帕斯卡尔为其基督教护教论计划而积累的笔记;在帕斯卡尔去世后,由其朋友整理并出版。该书的创作缘起是:1656年,帕斯卡尔的侄女在触摸了耶稣受难的圣物后,她严重的眼疾痊愈了。帕斯卡尔的姐姐在《帕斯卡尔先生的一生》中记述:“当他看到多数人心中的信仰几乎熄灭之时,上帝如此清晰地显现自身……他无比愉悦,深受感染”。这个经历让帕斯卡尔萌生了撰写一部基督教护教书籍的想法。
帕斯卡尔去世前一年,为了寻求收益以救济饥民(连年的小麦欠收造成了饥荒),也为了方便市民出行,联合几位贵族,用7辆四轮马车创立了世界上第一家公交公司。公司章程规定了两种价目表,一种为富人,一种为穷人。帕斯卡尔践行了他在《思想录》中的话:“我爱贫穷,是因为上帝爱贫穷。我爱财富,因为它们提供了可以帮助不幸者的手段”[10]
帕斯卡尔一生身体羸弱,饱受各种病痛折磨,却在《思想录》中宣告:“由于他(耶稣)的恩典,我可以在永远与他结合在一起的希望之中安心等候着死亡;并且我也要满怀欢乐地生活着,不管是处于他所高兴赐给我的那些福祉之中,还是处于他为了我的好处而送来给我的、并以他的先例而教导了我去忍受的那些祸难之中。”1651年,帕斯卡尔在父亲去世后写下了《论死亡》一文,表达了自己的生死观:“基督徒的生命是只有通过死才能结束的终身的祭献”;“应该在上帝中寻找我们对痛苦的安慰。”[11]
1659年,重病中的帕斯卡尔写下了《论疾病——就疾病的真正好处求教上帝的祈祷》。文中,他向上帝祈祷,不但不要求免除痛苦,反而要求在没有认识到上帝的精神前不失去这种痛苦。1662年8月19日,39岁的帕斯卡尔因病离世,临终遗言是——“上帝,请不要抛弃我!”
再读《思想录》
《思想录》是一座宝库,人们从中有不同的看见——科学研究者看到了思想的伟大和人的伟大,人文学者看到了生命的沉思、人的悖论、以及存在主义哲学的滥觞[12、13],基督教学者则看到了一个圣徒对基督信仰的有力阐释。[14、15]
帕斯卡尔写作《思想录》的初衷,是面向怀疑论者、自由思想家以及部分天主教徒,为基督教作辩护。
作为近代极限概念的先驱,在《思想录》中,帕斯卡尔这样思考人的存在:“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个什么呢?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注:此处“无穷”和“虚无”分别指无穷大和无穷小),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无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
进而,帕斯卡尔从认识论角度指出了人的局限:
“因此就让我们认识我们自身的界限吧;我们既是某种东西,但又不是一切。我们得以存在的事实就剥夺了我们对于第一原理的知识,因为第一原理是从虚无之中诞生的;而我们存在的渺小又蒙蔽了我们对无限的视野。……人对于自己,就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对象;因为他不能思议什么是肉体,更不能思议什么是精神,而最为不能思议的则莫过于一个肉体居然能和一个精神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他那困难的顶峰,然后这就正是他自身的生存。”
帕斯卡尔还指出了人在精神上彻底地无依无靠:
“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我看到整个宇宙的可怖的空间包围了我,我发现自己被附着在那个广袤无垠的领域的一角,而我又不知道我何以被安置在这个地点,而不是在另一个点……我所明了的全部,就是我很快地就会死亡,然而我所最无知的又正是这种我所无法逃避的死亡本身。”
帕斯卡尔在指出了人面对无限的惶恐以及死亡的宿命后,呼唤人们回归真正的家园、皈依真正的存在——以心灵(而非理性)、在谦卑中寻求上帝:
“基督徒的上帝是这样一个上帝,他使灵魂感到上帝才是灵魂的唯一的美好,灵魂的全部安憩都在上帝之中,灵魂除了爱上帝而外就没有别的欢乐。”
“但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基督徒的上帝,乃是一个仁爱与慰藉的上帝;那是一个充满了为他所领有的人们的灵魂与内心的上帝,那是一个使他们衷心感到自己的可悲以及他的无限仁慈的上帝;他把自己和他们灵魂的深处结合在一起;他以谦卑、以欢愉、以信心、以仁爱充满了他们的灵魂;他使得他们除了他自身而外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归宿。”
“感受到上帝的乃是人心,而非理性;而这就是信仰:上帝是人心可感受的,而非理性可感受的。”
帕斯卡尔还特别指出了基督教信仰的核心——只有透过既是完全的神、又是完全的人的耶稣基督,人才能与上帝联结、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基督宗教确切地说就在于救主的神秘,救主一身结合了人性与神性这两种性质,他挽救人类免于罪恶的腐蚀,好让他们在他的神身之中与上帝和好。”[16]
“有了耶稣基督,人就会免于邪恶与可悲。在他那里有着我们全部的德行和我们全部的福祉。离开了他,就只有邪恶、可悲、错误、黑暗、死亡、绝望。……
不仅是我们只能由于耶稣基督才认识上帝,而且我们也只能由于耶稣基督才认识我们自己。我们只能由于耶稣基督才认识生和死。离开了耶稣基督,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的生,什么是我们的死,什么是上帝,什么是我们自己。”
在《思想录》中,帕斯卡尔直指人心中最深处的困惑和不安——人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何在?同时,他也向四百年后彷徨于现代世界、不知乡关何处的人们,指出了一条满有希望的归家之途。著名学者何怀宏在《生命的沉思——帕斯卡尔漫述》的序言中这样写道:“我深深地感到自己被一些伟大的灵魂所吸引,但我还不知道是否能达到那些灵魂所在的栖息地,我只能够是耐心地准备、期望和等待……我们若有一个归宿,这将是最大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最大的幸福。”
结语
“人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这句帕斯卡尔的名言为人熟知;它来源于《思想录》中的一段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此处,帕斯卡尔以芦苇喻人之脆弱。不过,芦苇还有另一特点——修长笔直,不节外生枝,是天然的测量标杆。因此,在希伯来语等闪米特语中,“芦苇”一词渐渐有了 “标杆”之意,后来又进一步引申为“尺度、规范、标准”。据考证,英文中“canon”(标准,准则,正典)一词,源于希腊语和拉丁文,并可上溯至闪米特语中的“kanna”(芦苇)。[17] 在科学和理性日益抬头、人文主义挥斥方遒的17世纪,帕斯卡尔引导人们重新思考科学与信仰、理性与心灵、人之存在及终极意义,并鼓励人们皈依真正的存在。体弱而智睿、心清而信虔的帕斯卡尔,恰如一株思考的芦苇,高标独立,不蔓不枝,堪为思想独立、信仰虔诚的标杆。最后,让我们一起来思想《思想录》中的一段话:
“人显然是为了思想而生的;这就是他全部的尊严和他全部的优越性;并且他全部的义务就是要像他所应该的那样去思想。而思想的顺序则是从他自己以及从他的创造者和他的归宿而开始。”
备注及参考书目:
[1]《基督教会史》(第三版),〔美〕布鲁斯·L.雪莱 著,刘平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引文出自该书第33章(笔者作了一处修改——根据《追思》英文版的“feeling”一词,将刘平译文中的“同情”改为“感知”)。《追思》英文版可在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下载(https://ccel.org/ccel/pascal/memorial)
[2]《帕斯卡尔:改变世界的天才》,〔法〕雅克·阿塔利 著,鲁方根 赵伟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引文出自该书第155页。
[3] 引文出自《帕斯卡尔:心灵与理性》,〔法〕让-马克·夏特朗 主编,丁若汀 译,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22。第237页。
[4]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ASCAL, Edited by Nicholas Hammo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5]《帕斯卡:一棵会思考的芦苇》(原发《返朴》公众号)。本文亦收录于《磅礴为一:通才型学者的风范》,曹则贤 著,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2。
[6]《古今数学思想(第一册)》,〔美〕莫里斯·克莱因 著,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
[7] 参见《机械论哲学:空间、真空和运动》,《剑桥科学史》第三卷《现代早期科学》。〔美〕凯瑟琳·帕克、洛兰·达斯顿主编,吴国盛主译,2020。
[8] 《致外省人信札》,〔法〕帕斯卡尔 著,姚蓓琴 晏可佳 译,商务印书馆,2021。
[9] 参见《帕斯卡尔:改变世界的天才》第7章。
[10] 本文中,如无特别说明,《思想录》的引文均出自何兆武先生的译本:《思想录》,〔法〕帕斯卡尔 著,何兆武 译,商务印书馆,2021。
[11]《论死亡》以及下文提到的《论疾病》,这两篇文章均收录于《帕斯卡尔文选》,〔法〕莫利亚克 编,陈宣良 何怀宏 何兆武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2]《帕斯卡尔:渴望无限》,何怀宏 著,收录于《诗人哲学家:从帕斯卡尔到马尔库塞》,周国平 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13]《帕斯卡尔,存在主义预言家》,菲利普·瑟里耶 著,收录于《帕斯卡尔:心灵与理性》。
[14]《推荐帕斯卡尔》,〔法〕莫利亚克 著,收录于《帕斯卡尔文选》,〔法〕莫利亚克 编。
[15]《帕斯卡尔与人生的意义》,〔美〕托马斯·莫里斯 著,李瑞萍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6] 此处的“和好”,在何兆武先生的译本里为“调谐”。考虑到“调谐”一词可能引起神学上的争议,现根据英文版《思想录》,采用“和好”(reconcile)这一译法。《思想录》英文版下载地址:https://ccel.org/ccel/pascal/pensees。
[17] 《正经正典与正则》,曹则贤,《物理》37卷,8期,2008年。
作者系中国大陆某高校副教授。物理学博士,现从事物理与生物、化学交叉领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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