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光

 

 

 

文/俞 微

 

 

 

春末夏初,回到了阔别数载、魂系梦牵的故乡  姑苏城。我爬上了高山之巅,眺望无垠的天宇,和风阵阵,树木摇曳,落叶随风飘浮……在这白色的、暖人的阳光下,我下意识地把往昔生活的盖子稍稍打开一下;惊回首,消逝的悠长岁月,似乎令我感到有些压抑、乏累、苍白无力。

眼前的风景是美丽的。高山绿树,蓝天白云,湖光声色……但在它们上面仿佛涂抹了一层厚厚的岁月的封尘,乍一看似乎与陈旧的史册一样,眉目模糊不清。细致观瞧,风景线上遗留下点点滴滴淡淡的细节,时明时暗,好像曾溶进于自己的血脉之中。

我目力所及的远处空间,那块曾叫“青阳地”的特殊地带,在幼年的记忆中,每当罂粟花盛开的季节,红的、紫的一簇簇艳丽的花朵,傲然地,贪婪地往四周铺天盖地延伸、扩大;矮个头的异族入侵者,在花丛中悠然自得,迈着弯弯的脚,欣赏着他们的“战利品”,时不时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奴仆们大摆豪宴……

沧海变桑田,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华丽的大厦遍地林立,高入云霄,金璧辉煌,光彩耀目;高高矮矮的大亨们出出进进,气度轩昂,不同凡响。这些象征权力金钱和地位的价值取向,具有至高无边的法力,比起来,“青阳地”的罂花节算得了什么!金元光泽诱人,垂涎欲滴,人们前拥后搡,争先恐后,不择手段地攫取;权贵们屈尊俯就,匍匐在它们前面。人啊人,贪得无厌的罪性,在金钱拜物教的奴役下,人性的恶,暴露无遗。我脑屏前,先历史,后现实,两幅画面闪现的细节,宛若珠连璧合般的一致,是历史的重覆,抑或是人性的演变堕落变本加厉?!

我侧身向西边探寻,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边的局部,曾是关押政治犯的“反省院”,远望已是断垣残壁,好似又要崛起一所现代化的华厦。这个“反省院”演出过一幕幕壮烈的悲剧。其中有些悲剧的主角在不同历史时期,竟演着同样的角色。D君就在那里两度受尽折磨,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里,悄然地,神秘地,不可思议地消失了。D君第一次是作为共党分子的嫌疑犯,提进去“反省”的。当他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时,牢门打开了,他奇迹般地活下来,俨然成了当代英雄。曾几何时,风云突变,大祸蓦然降下,D这位英雄竟变成了叛徒嫌疑犯,第二次做了阶下囚,提进同一地点,同一牢房,历史何其相似乃尔!忆起比自己年长一辈的D君时,耳畔仿佛还能听到从各牢狱里发出低沉的悲歌,声音里拌和着血和泪;那儿的生命于一阵阵难以置信的悸动中,突然停顿下来……

我正在朦胧冥想时,闪进耶稣的话语:“嗳,这又不信又悖谬的世代啊!”(马太福音17:17)死者的魂也许面向着茫茫黑暗,也许还希冀听到一种真的声音,但他永远无法理解同类的喧嚣。风景线上的细节越来越模糊,犹如幻影般地泯灭了。

落日冉冉下沉,夜幕渐渐升起,山峰仿佛在飞舞,山上飞出了山,层层叠叠,聚拢散去,它们年复一年地在无限久远的岁月中飞动。这是一种无声的飞动,没有任何气息和音响破坏我心头的宁静,此时我正与敞开胸怀的大自然默默相对。

“你们当救自己脱离这弯曲的世代”(使徒行传2:40)

“主啊!你是造天、地、海和其中万物的”(使徒行传4:24)

“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翰福音3:16)

夜气如水,一阵令人陶醉的柔情注满了我全身,感到头顶上的天空缓缓旋转,疏疏落落的星射出淡淡的光芒。我忘却芸芸众生的灾难,忘却生的忧患,死的模糊……犹如一棵渐渐枯萎的树,差不多失去了树根的原汁,现在汁液重新在体内渐渐湿润,赋予自己又一次生命重生的真切感受,并且溶入宇宙,遵循创造者所主宰的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轨迹,在自己灵的深处运行……我不自觉地倒向大地,背靠山坡,在万籁俱寂的大自然怀抱中,心胸向着天空平铺舒开,仰望蓝天浮云,一道悟光闪进脑屏,呵,我心中的爱,被充满了!

 

作者曾任北京市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已退休,住美国中部圣路易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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