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睛/晨牧

 

 

 

 

 

文/晨牧

 

 

 

1

 

6月,当人们为俄罗斯世界杯欢呼时,可能很少人会知道与此同时,在西班牙的马德里,有另一场世界杯也在进行着。

这场赛事由国际盲人体育协会主办,和世界杯足球赛是同年举办。

我在视频上看他们踢球,发现观众席上零零落落地坐着些人,赛场貌似设在一个公园里,四围有树木,天空中有云朵静静流动。因为欢呼声稀少,还能听见鸟鸣的声音。

虽然没有球迷的喝彩,选手们照样踢得很起劲。看他们踢球,心境也像球场上空的云朵般,虽然不兴奋,不激动,更不会紧张,却有异样的放松和感动在心底里静悄悄滑过。

视障球员凭借特制足球发出的声音判断足球的运动轨迹,同时教练在场外,不停地指挥球员如何配合传球,以及奔跑的方向,射门的时间。

后来我看了一个采访,对于盲人,跑步对他们来说并不简单,最大的障碍是骄傲和恐惧。谁都害怕摔跤,害怕摔跤被人笑话,他们能按照教练员的指示去奔跑,需要的不仅是体力、经验,更需要信心。他们说,一旦跑起来,感觉像在天堂一般。

有部意大利电影叫《听见天堂》,影片中有个名叫米可的男孩,他在10岁那年意外失明。当他第一次走进盲校课堂时,老师把一些树叶、松枝、松果摆在课桌上让大家摸,并且布置了一篇以季节交替为题的作业。

米可听后,不屑一顾地说:“我就不用了,我看得见。”老师说:“我也看得见,可是这还不够。”

老师告诉米可,当你看见一朵花,难道不想闻一下它的味道么;当你看见大雪纷飞,难道不想踩一下积雪,不想把雪花捧在手心,让它静静地在手中融化么?

老师还对他说,当音乐家演奏时,他们会把眼睛闭上,这是因为可以更强烈地感受音乐,让那些音符蜕变得更为有力量,甚至具体到可以触摸。

眼睛这扇窗户关闭后,米可其他的感觉开始打开,他兴奋地聆听,深切地感知周遭的人和事,最后他用独特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对声音的感受,那些经他剪辑过的声音听起来真得很奇妙。

像那些盲人运动员在运动中仿佛感到飞奔在天堂里一样,米可在专注的聆听中,也仿佛听见了天堂。

 

 

2

 

我不是盲人,但大多数时候,因为太过忙着观看,就忘记去听,过多信赖眼见,而忽略了聆听的力量,又自以为观察力强,就骄傲地相信眼见为实。

还记得在大学读书时,考试前,我和室友莹花常去学校大礼堂外的墙根下背书。

那时,不知是谁在礼堂内弹奏钢琴,长这么大,第一次听现场演奏钢琴,我特别兴奋。虽然看不见演奏者,也看不见钢琴,但倚着礼堂高耸的墙,那些音乐悄然落入我的内心。

有时候,听着琴声,仰头看干净湛蓝的晴空,书也顾不得背了,就闭上双眼,沉浸在音乐中,那一刻,心里似乎在呼唤着谁,又像是被谁呼唤着。

一直以来,我喜欢根据自己的观察做结论,可听着琴声,好像进入了一个非常奇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不再掩饰,无需坚强,也毫无自夸;在这个空间里,我放下自己的经验,去感受那些音乐传达出的信息。

那个信息叫我往高处看,往深处看,那里究竟有什么?有谁呢?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跑去礼堂外听钢琴演奏成了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直到有一天,听着琴声,我想到了上帝。

中学时爸爸跟我讲过他的基督信仰,我不以为然地打岔,“上帝又看不见,依靠他什么?”

那美妙的钢琴声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看的能力,而且特别想知道,所见之外是否还有更加丰富的存在。

隔年的夏天,那时我已经信了耶稣,在一个小聚会上,认识了一对年轻的基督徒夫妇,聊天中,得知那位弟兄在我们大学工作,管理学校的设备。他说他最喜欢去学校礼堂弹钢琴,“学校就有一架钢琴,闲在那儿,正好我有礼堂钥匙,常去那里弹赞美诗。”“啊!原来是你!”,我激动得大叫起来。

单是听见那琴声,就已经感动莫名,如今又见到演奏者,相识了,且被他称为姐妹,这是多大的喜悦和收获。

圣经上说:“自从造天地以来,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罗马书》1:20)

原来,看不见的上帝,在他丰富的创造中不断显明自己,直到一天有人把他介绍给我,我才恍悟,“哦,原来让我感动的就是他!”

与全能的上帝相认,生活里便多了一份聆听,不再随心随性,只凭眼见而行。就像那些盲人运动员,听着教练员的声音,就有迈开双腿、自由奔跑的胆量,我也可以听着上帝的声音,在混乱茫然不知所措时,听着他的声音走一条有光的路。

 

 

3

 

有一首歌,这样唱:“我知道风中有诗句,不知道你。”风里有诗句,谁能看见?谁能读懂呢?我想很多时候,我们过度执着于眼见,就变得盲目自大,看见的太多,看进心里的却很少。

在电影《听见天堂》里,米可的老师曾告诉给米,“我们有五个感觉器官,为什么只用一个呢?”当米可不再骄傲地依靠自己曾经看见过和仍有的微弱视觉,而去接受失明的事实时,才重获了一份好奇心,才学会真正地去感觉,去聆听。

真正的聆听,既能听见自己内心的需要,又能听见别人的感受,要是真正谦卑地聆听,也许能听见天堂。

我曾有一位盲人学生,叫小柯,他在两三岁时患了严重的眼疾,后来被父母抛弃。

当他到了入学年龄,又因携带乙肝病毒被盲校拒绝接收。那年夏天,他被儿童福利院送来我们特教中心上课,瘦小的他,声音却很响亮,他那可爱的样子,一下子让老师们很喜欢他。

小柯只是盲,智力很正常,所以在一班智障学生面前,他就是天才。无论是课上,还是课下,他常爱打断别人,“噢,我早就知道,这也太简单了吧!”

很显然,他完全不顾其他同学的感受,后来我发现,其实他也不顾自己的感受。

我们知道他很骄傲,也很敏感,所以在他面前连“盲”字都不会提。因为他不愿使用盲杖,走路时也不愿意扶墙壁,偶尔会不小心被班里那些行走不稳的学生撞倒,有次还磕破了膝盖,带他去医务室清理时,他却面无表情。

“要是疼的话,可以哭哦。”我安慰他,可他却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句话,听起来叫人难过。

作为一个孤儿,一个看不见的孤儿,在福利院里长大,“有泪不轻弹”可能是支撑他面对生活的力量吧。

后来,我发现小柯的坚强,其实也是一种骄傲,这种骄傲让他冒着摔倒的危险,也不愿使用盲杖,让他在疼痛时不流泪。可这种骄傲又把他带进深深的孤独中,让他相信这世间无可依靠。

 

 

4

 

隔年春天,我们班里的几个学生一起去外地旅行。旅行中,我给小柯讲了自己大学时在礼堂外听钢琴的事,告诉他我自己曾也是盲人,虽然可以感觉到风中有诗句,却无法读懂诗句的意思。

我从来没见过小柯听得那么专注,我讲了很久,他一直认真听。

“老师,你知道风是什么颜色吗?”他突然问。我还未回答,他就继续说。

“别人说,风没有颜色,我觉得有颜色,只是我们看不见。就像上帝,他强大有力,时刻存在,只是我们的感觉太弱了。”他说得很沉稳,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我看见他的那双眼睛不再空洞苍白,因为他看见了光。

孤儿如小柯,在信耶稣后,便张开耳朵,尽情倾听上帝的慈声爱语,并且把那些感悟写成一首首诗,那些诗富有色彩,每次我都非常惊讶从小失明的他怎么会明白那么多的颜色和姿态。

承认自己“看不见”,才有看见的可能。小柯比以前变得柔和自信许多,并开始使用盲杖,学习盲文,后来还被国内最好的盲校接收。在他13岁那年,竟然奇妙地被收养了。

有次,他在美国的家中给我打来电话,言语间,充满着对新生活的兴奋,有家的滋味,小柯比一般人感受得更深。

在电话里,小柯跟我分享了一首他很喜欢的歌《你是我的眼》,

“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准确地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

如果我能看得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

他小声哼唱,因为处在变声期,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低沉。

“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世界就在我眼前……”

我合着他的声音一起唱着。

上帝是我们的眼睛,在他的光中,小柯和我透过眼前的世界,看见天堂,也听见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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