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雪
1
在我11岁那年，父母把我和姐姐送回姥姥家读书，我才渐渐熟悉并了解了我的姥爷。
姥爷个子很矮，脸又黑又亮，布满皱纹；他的左腿不能直立，行动主要靠右腿，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每天清晨，姥爷总是第一个起床。掏灶灰，把柴火抱回来点火。冬天有姥爷生火炉，我们便不怕严寒。他为我们烧洗脸水，帮姥姥拉风箱做饭。
放学路上，我偶而会看见一个背着大捆柴火或袋子的身影缓步前行，我知道一定是姥爷，紧走几步，想要帮帮他。他却说：“姥爷背得动。”他怕把我的衣裳弄脏，更怕硬柴扎了我的手。姥爷的手上满是硬茧，手掌布满裂缝，又黑又硬。我问他疼不，他说不疼。
姥爷左手拇指缺了一截，是他15岁那年的正月，家里长辈吩咐他去庙里上香，为全家求平安。回家时被土匪抓了勒索，当本家兄弟们凑齐银子赎他时，他的手冻坏了，后来左手拇指掉了一截。姥爷从此不再去庙里祈福。
2
姥爷平生最恨土匪，最怕饥饿。他总和我们提起民国那些年的大饥荒，地里颗粒无收，饥不择食的人竟捉老鼠煮了吃。那些年，即使不遭饥荒也常会挨饿。一次他没吃早饭，在地里干活饿得头晕眼花，俩腿发软。他摸到胳肢窝下有个硬硬的东西，脱下上衣，原来是一颗红枣，是姥姥缝在他衣服里的，为的是保佑他一年顺利，不招灾殃。他把那颗红枣吃了，还真神奇，他又有了力量，继续把庄稼收割完才回家。
姥爷总是很知足，他身无分文，却从不羡慕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姥爷一辈子只让二姨给他买过两件东西：一把轻便的小锹，好整理羊圈；一把镰刀，好割羊草。除此之外，再没向子女提过什么要求。
姥爷素来敬佩那些勤劳苦干的人，不喜欢好吃懒做、投机取巧。
姥爷曾有个七弟，乖巧懂事，勤劳体贴，姥爷最疼爱他。七弟10岁那年得了病。家里人不去找大夫，却聚在佛堂里上香磕头，求神明保佑他康复，最后病重的七弟死了。姥爷早就看不惯烧香磕头不做正经事，弟弟死了还是执迷不悟。他忍无可忍，拿起一根棍子砸了佛堂里所有的偶像牌位，把所供的一切食物、香火都扔到了地上。村里族里的人都指责姥爷大逆不道，家人也都惴惴不安，害怕神像降祸。后来村里“破四旧”，人们又赞叹姥爷有先见之明，早早把佛堂毁了。
3
姥爷25岁时娶了17岁的姥姥，婚后生了1个儿子，3个女儿。在4个子女中，他最赏识三女儿，就是我母亲。姥爷总说：“你妈是贵人，贵人多磨难。”
我母亲在40岁那年，听闻福音后便决志信主。
姥爷81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三天三夜水米不能进，一进就恶心吐绿水。
母亲守着姥爷，问：“爸，你觉得有没有神？”
姥爷毫不犹豫地说：“有！”
姥爷回忆说，他20岁时，有一次用两匹马拉着沉重的碌轴碾场面，突然马惊，他被绊倒在地，石碌轴从他身上碾过，姥爷竟毫发未损，只弄掉了一粒钮扣；50岁那年，姥爷腿疼得无法站立。一个黎明，他挣扎着爬到地里，见草就拔，装在袋子里，又拖着爬回家，让姥姥用那草给他煮水洗腿，只洗了一次，他便能站能走，又能继续在地里劳动。这两件事，使姥爷相信是神保佑他，是神医治了他。姥爷的神是能刮风下雨的老天爷，不是佛堂庙里供奉的泥木像。
母亲给姥爷传福音，姥爷便信了主。姥爷吃了母亲为他做的饭，没有吐，从那天起，姥爷渐渐康复。
姥爷平生没有不良嗜好，没做过亏心事，也不说骄傲狂妄的话。
姥爷喝酒，只为暖身子，从不醉酒。他知道信主不喝酒，便不再喝。姥爷抽烟，是在牙痛时为缓解疼痛才抽一两口，没有烟瘾。姥爷吃饭只吃一碗，从不多吃，饭后总在碗里倒些水喝，他舍不得浪费一粒米，一点儿油。
信了主，姥爷并不懂多少道理，但从前只知埋首劳作的他开始仰望天空，开始求告主名。
4
1998年，那天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清晨，姥爷像往常一样起来，穿好衣服，正要下地生火，可他坐在炕上突然垂下头，不动了。就这样姥爷闭上了慈祥的眼睛，永远息了地上的劳苦。在姥爷的葬礼上，母亲哼唱赞美诗歌，她知道她的老父亲去了哪里。
姥爷去世后，我陪姥姥住了几天。姥姥总是哼唱一些山曲，是我从未听她唱过的，她一边哼唱，一边流泪。姥姥想姥爷，怀念姥爷待她的好。
结婚那天，姥姥一下婚轿，围观的孩子们大呼小叫：“快看，这是个大脚新媳妇，能把小猪踩死的大脚媳妇！”
姥姥羞得无地自容，第二天便用布裹脚。姥爷说：“你不用缠，我不嫌你，甭管别人咋说。”
姥爷在家里生了一辈子火炉，掏了一辈子灰，扫了一辈子地，姥爷无论在家里、地里再苦再累也从不发一句怨言，姥姥怎能不想念？
姥爷能自己忍气吞声，扛下别人对他的无理，但他绝不容任何人给姥姥难堪，不容任何人对姥姥无理，姥姥怎能不想念？
姥爷待姥姥如同待自己的身体一样保养顾惜，姥姥怎能不想念？
姥爷与姥姥生活了63年，他们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姥爷先姥姥而去，姥姥怎能不想念？
3年后，姥姥随姥爷去了，他们再也不用分离。
23年后，姥爷的长子和长女，我的大舅和大姨相继离世。
我虽然流泪但心得安慰，因为他们都在生前信主。
他们的离去让我真正理解神人摩西的感慨：“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诗篇》90:10）
他们的离去也提醒我，迫切为那还没有归主的亲友代祷。
5
二姨写了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文中写道：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放声大笑过。与生俱来的隐忍，先知先觉的智慧，让他的一生少了许多放纵，多了许多沉重。他有人生的预见，却因此承受了大于他人的痛苦。孤独而蹒跚的背影，是父亲留在我心中永远的痛……
圣经说：‘行为纯正的义人，他的子孙是有福的。’（《箴言》20:7）所以我是有福的。”
姥爷的一生默默无闻、平凡普通，他的勤劳节俭、坚韧顽强、诚实正直永远值得我效法，值得他的子孙后代学习。
我确信，我的姥爷在天上不再孤独。
在那里，他的手指不再残缺，腿不再疼痛，不再步履蹒跚；在那里，他的脸上再无皱纹，眼神里闪烁着喜乐的光。
亲爱的姥爷，甚愿所有思念你的人，有一天都在天家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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