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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百岁慈母 / 非如

 

文/非如

 

亲爱的妈妈,

别后忽忽已逾9个月,您和爸爸在天家可好?

癸卯中秋节临近了。连着几个夜晚,我伫立窗前,仰望日趋圆满的皓月,思绪飞越太平洋,降落在故乡的西子湖畔。“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杭州的市花正吐蕊盛开,把那甜丝丝的馥芳送到凉爽的空气里。

以往这时节,您总会通过家书、电话、音频或视频,喜滋滋地告诉我:“宿舍楼下的桂花开了,真香啊!”我现居之地没有桂树,但也仿佛可以遥见家乡的木樨在金轮流光下怒放,怡人的浓香陶醉着共享婵娟的亲人们。

亲爱的妈妈,而今我已无法再听到您报花讯,每念及于此,悲绪便如钱江潮涌。

 

1

亲爱的妈妈,我曾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小困惑,但从来没问过您或爸爸:我的出生是否属于“计划外”?想当初,爸爸任大学教师,您在医院上班,膝下已有我的两个七岁和八岁的姐姐和三岁的哥哥,足够您和爸爸忙碌了。

不过,您特别喜欢孩子也是广为人知的事实。您曾被杭大医院委派担任过幼儿园的医生。尽管您只有护理学的专业训练,却受到小朋友的爱戴和家长的信任。不久前一位年近古稀的杭大子弟发来微信;“那时你妈妈和别的大人不一样,对我们小孩子特别耐心温和,到现在我还印象很深。”

亲爱的妈妈,其实我早就把这个傻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和姐姐哥哥都感恩能做您和爸爸的孩子。我们成长的年代物质匮乏,每当家里有点好东西,您总是先给我们,然后给爸爸,从不想着自己。在三年自然灾害末期,有一天杭大食堂里出售糠馒头,年幼的我不知父母的难处,只因嘴馋想吃而吵闹,惹得平时舍不得体罚孩子的您在我小屁股上打了一下,这是我孩提时代唯一的挨揍记忆,然后您自己也落泪了。

曾有不止一位闺蜜很羡慕我家的和睦。年少时我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后来听多见多了,方知自己是何等有幸。从上而来的恩慈和智慧,使您和爸爸对我们四个既不偏爱也不溺爱。您们教会我们彼此关爱,无论是赡养您和爸爸,还是遗产分割,我们都能互助互让。

我们还有一个不寻常的家风:每个家庭成员在面临重要决定或困境时,都会主动告诉家人。我本人在大学选专业、读研、出国、择偶及罹患不孕症之际,都曾向父母和兄姐坦言。一人有难,全家相助;一人有喜,全家欢欣。

亲爱的妈妈,您一直以《箴言》31章里那位智慧妇人为榜样,精心营造家室。您常说:“亲情很要紧”。近百岁高龄时,您仍然记着包括子女配偶的父母和重孙辈的生日,让身边的女儿们帮忙及时送上祝贺。哥哥刚过了您走后的第一个生日。那天两个姐姐和我不约而同给他发贺讯,他回复说:“我此生有爸妈和你们已经很满足了。”

 

2

在我两岁那年,爸爸和您一起调到刚刚成立的杭州大学(现今的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工作。我则入托杭大幼儿园。起初我早出晚归,但不久后您得了肝病,为防止传染,只得让我全托隔离,连星期天都不能回家。我仿佛一只落巢的幼鸟,孤独和惊慌如兀鹰盘旋。尤其晚间熄灯后最难熬,那时我多么想念您温暖的怀抱!

有一次,我趁老师们不注意,悄悄溜出幼儿园大门,往家的方向奔跑,但在半路上被老师追上截回,您听说后很不安。后来我知道,您常在晚饭后到全托部窗外倾听,每听到我的哭声您就心疼不已,但您和爸爸也实在别无选择。加上正逢困难时期,幼儿园的伙食相对好些,所以只好硬着心肠让我慢慢习惯。

在我上高中不久,有一天放学后,我和一些同学留下来出黑板报。忙完“正事”,我们开始聊天。大家兴致勃勃竟然忘了时间、忘了家长正望眼欲穿地等我们回家。您不知我究竟在哪儿,急得抓狂,差点就去派出所报案了。直到我自己身为人母,才体会到您当时的焦虑。那晚您见我平安无事归家才松了一口气,也没责罚我,真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啊!

高中毕业后我就去萧山县插队落户,户口迁出杭州,如此便离了巢。后来恢复高考,接着国门开放,我便越洋栖息他乡,成为与您和爸爸相处时间最少的孩子。但牢固的亲情纽带超越时空。我如风筝远飞,而您手里一直拉着风筝线,始终牵扯着我恋家的心魂。

造物主赋予母亲一个神圣的职分——抚养、教诲、形塑儿女。母爱更富有牺牲精神,最接近于神圣之爱(Agape)。尽管您非完人,但您的呵护、关爱和守望在我们心目中犹如和煦的春晖、盛夏的浓荫、金秋的果香和寒冬的暖衣,在世作您的孩子是多么有福!

 

3

在我三四岁时,邻居老奶奶忽然去世了,一辆“死人车”停在楼下,两个男人将尸体推进驾驶座右边的桶状容器里运走了。我听人说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感到十分恐怖,心想要是我妈死了怎么办!那个时代人们的居住空间逼仄,小时候我跟您同睡一床。邻家奶奶死后,夜里我偶尔醒来,看您一动不动就非常害怕,忍不住要去捅或蹬您,直到您动弹了,我才放下心重入梦乡。

2022年7月,已逾百岁的您在床边跌倒,不仅右手肘部骨折,身体功能也开始全面退化。两个姐姐送您去医院,大夫说没法再让您出院了。当时疫情管控极严,医院规定每位病人只能有一个陪护,平日与您同住的二姐志愿在病房日夜陪伴。蒙神恩待,善良的护士长特地向院长要求,破例准许我家另请了一位全职护工协助二姐照顾您。

大姐也会一大早在保安上班前“溜”进病房看您,给二姐送些营养菜肴和零食。您每看到大姐都说:“看到你很高兴”。去年中秋时节,大姐还专门折了桂枝带进病房。您又看见钟爱的桂花,闻其芬芳,微笑着连连说:“谢谢,谢谢!”

住院不久后,您的健康状况迅速滑坡,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此时你已经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9月初的一天,您从昏睡中醒来,突然对二姐说:“我要走了。”二姐问:“去哪儿?”您回答:“你爸爸在天堂等我。”因为知道自己的归宿,您向来毫无畏惧。您一直很感激也很心疼在身边操劳的两个女儿,当您知道自己无法再痊愈时,曾请我帮助祷告,求天父早点将您接走,好让她们轻松一些。因此得知您病危后,我的心情相对平静,但每每打开微信提心吊胆,生怕跳出不愿看见的讯息。

 

4

一个清晨,我在后院为盆栽蔬菜浇水,看见西红柿硕果累累,便有冲动拍照。忽然意识到以前拍照是为了发给您看、让您开心。现在您无法欣赏了,我拍了要送给谁呢?细细想来,尽管我早已独立生活,您却是我几十年来所求所行的强大驱动力,因为妈妈是这世上最在乎我、也是我最在乎的那个人。哀思如潮,退去时似乎水面平静,心舟航向可以掌控。一旦潮涨,感伤的巨浪迎头扑面,我不由得声泪俱下……

想到与您诀别,我和兄姐都有着同样的矛盾心理:不忍您受病痛折磨,却又百般不舍您离去。那段时间里,“不忍”和“不舍”如同两只小兽一直在内心搏斗,无论哪一方占了上风,都令我们揪心。二姐在微信群里报告:“妈妈被吸痰时很痛苦,看着都要掉眼泪,但我们也无奈,只好拼命为她祈祷,愿主带领她度过这一关!”

亲爱的妈妈,您是天父特别爱重的孩子。他曾多次带领您行过死荫幽谷,还让您这身体底子薄弱又从不服用养身补品的人成为寿星。进入10月,您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下来,固定骨折的高分子夹板已去除,手臂不再疼痛,背部的压疮也大有好转。闻讯后我满心感恩,也不禁想起天父的应许,“倚靠耶和华的,必有慈爱四面环绕他。”(参《诗篇》32:10)

住在加州的哥哥心心念念要回乡探母,他几次想申请中国签证,都被姐姐们极力劝阻,她们担心他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杭州却进不了医院(因为疫情管控)。亲爱的妈妈,我也想去看您,但只得面对现实,便趁大姐前去医院的机会,恢复了与您的视频交流。

2022年12月7日“新十条”的公布预示疫控即将结束,我和哥哥有望与您再次相聚了!12月9日星期五下午,我们教会的牧师和师母来家访,与我和先生相谈甚欢。傍晚时分,我突然意识到当时已是国内的周六早晨,便一面向牧者道歉,一面拨通大姐的手机,又见到了您微笑的脸庞。当时我毫无预感,这是我们母女最后一次面对面。

不到三天,天父就将您接回他的怀抱。姐姐说,是由于痰阻突发,您走得很快,遗容安详。

亲爱的妈妈,您可知道我又一次经历祈求得蒙应允?我曾如此为您代祷,“天父,愿您在我妈妈身上的旨意成就,但请别让她最后的时日太痛苦。”

 

5

荣获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在她为母亲所作回忆录《一个女人的故事》中坦言写作动机:“我正在写我的母亲,因为现在轮到我把她带入世界了。”

亲爱的妈妈,自您走后,生日、母亲节和中秋节都不能令我向往。这些日子,我沉浸在往事里,用文字捕捉些许历史片段。您生养我,毕生为我守望。现在轮到我来尽力保留有关您的记忆,让家族后辈认识您。更重要的是,让世人透过您100岁零10个月的生命旅程窥见天父的荣耀、恩典和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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