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囚服上的浅色衣领

 

 

 

文/马利

 

 

 

很难设想在全无希望中,人怎么还能活下去……

在中国读研究生时,遇见一个年长的同学,他曾在文革中作为造反派代表进驻云南的某个大监狱,了解一些犯人的劳改生活。照中国人传统观念,凡进监狱的都是罪犯。在文革那种情形下,有人被抓进来一关六七年不宣判也不释放,不算稀奇,等于无期徒刑。他亲眼看到一名这样的囚犯苦苦哀求进驻的军代表审他的案子,自称是冤枉的。文革中冤假错案司空见惯,很可能那犯人说的是真的。军代表却报以无奈的摇头。不是铁石心肠,不是认定说谎,军代表不懂司法,也无权查案审理,他的职责只是代替被砸烂的公检法系统暂时来管理监狱,使犯人“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而已。那囚犯唯一的出狱希望就是等待文革结束。而那时看来,几乎是遥遥无期。

这在不谙世事的我听来犹如天方夜谭,令人有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我问:“那里也有女犯吗?”“当然,有许多。文革后期,每天都把她们押到与外人严密隔绝的田间劳动改造。跟男犯隔得很远,只有很少时候,能彼此远远看见。”她们的罪名五花八门,有杀人抢劫的女魔,有偷渡走私的女贩,有拐骗卖笑的流莺暗娼,有妙手空空的梁上侠女,当然也有负屈衔冤的“苏三”。小时候跟着票友爸爸看过不少京剧,也学唱熟了著名的“苏三起解”,只觉的那被押解的女囚有仙女似的美好形象。连苏三披戴的枷锁都充满了诗情画意,两片满缀着金鳞的鲤鱼形状,是苏三载歌载舞的美丽道具。一曲缠绵哀恻的“回想当年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小小心灵中浑不解苏三那一身漂亮鲜明的服饰,红得喜气洋洋令人羡慕,怎么还要哀叹是“罪衣罪裙”?

十几岁以后,迭经文革、下乡、回上海读大学、进研究生院,“苏三起解”早已淡忘,那个凄婉绝美的形象却还萦绕心底。那怎么也没法与现实中监狱的女犯挂上钩。我揣测她们不可能美丽,就算是天生丽质,落到那种绝望境地也给糟蹋尽净了。外表清一色的灰黑囚服,丑陋臃肿没有身段,加上内心世界一片黑暗绝望,再爱美的女性也美不起来了吧。谁料一问之下才知大谬不然,他告诉我,监狱的女犯虽然有许多丑陋之处,却还是有形象美的。每天早上他看到男女囚犯分别排队被押出牢房去劳动的路上,常有些女囚把各种浅白色的衬衫衣领翻到整洁的囚服外面,在一片灰黑色中竟令人眼睛一亮,效果不亚于“万绿丛中一点红”。

我哑然了。那些女囚在监狱中被迫从事重体力劳动又缺乏切实希望,那是她们显示美的追求的唯一可能了。她们坚持整洁,每天还要把浅色的衣领翻出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前几年看到《人民日报海外版》有篇文章讨论女性为什么爱打扮,文章说是为了吸引异性,这大概是出自哪位男士的手笔。我对美国房东老太太讲到那篇文章。她从四十岁起守寡,那时已近八十了。她喜欢的就是我持身严谨,绝没有什么男朋友晚上来。她每天都描眉涂口红,即使在家不出门也穿得整齐漂亮。老太太听了一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吸引异性’吗?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心旷神怡,别人看了也心情舒畅,何乐而不为?”我想,那些女囚的衣领也不可能像那篇高论那么实用主义,那么功利,也许她们在翻衣领时连想也没想过是为什么。爱美是生命的天性,尽管活得耻辱,活得痛苦,活得无望,也还是要活得尽可能美好。有爱美的追求,就表明还有对生命的希望,不管是多么渺茫,也不管她们自己是否意识得到。那是生而有之的天性,是神给予生命的恩赐。

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有入狱受刑的经历。但我们常常会活在自己所造的无形的“监狱”中。禁锢在心灵的执着中,罪疚耻辱挫败绝望之苦,也许不比有形的监狱更少酷烈。那些女囚会翻出衣领的色泽,生命的坚韧就远超过了想自杀的自由人。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生命本身就是希望的源头。那一抹在大块浓重灰黑之上盈然发亮的淡色,透出执着的希望。

我到北美留学移民备尝艰辛,健康的损毁成了生存挣扎的最大威胁。当年内蒙古农村铁姑娘队长的豪情不再,劳损性关节炎疼痛得手无缚鸡之力。我感受了限制的束缚。我可以坐在自怜的“监狱”中悲叹,也可以在灰黑之上翻出一点亮色来。那几个女囚的衣领可能只是翻给自己看的,虽然自己其实看不见。她们大概也不会意识到这是在桎梏中对生命本能的积极回应,是对上帝赐予生命的感恩。所以,实质上也是翻给无所不在的上帝看的。上帝看得见。

 

作者来自上海,现住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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