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过路客”

 

 

 

文/晨 远

 

 

 

上学时,常常要填表,表中有“籍贯”一栏,虽然从来没有真正懂得它的意思,我总是很不情愿地填上“江苏如东”这四个字。不仅仅是因为苏北人在上海被人瞧不起,也因为那时父母工作忙,暑假时就把我们送到苏北农村爷爷、奶奶家。只记得每天二顿稀稀的或是玉米或是大麦粥,饭是三天才吃一顿。住的是茅草屋,最可怕的是夹在猪中间的茅厕,里面的蛆铺天盖地白茫茫一层,苍蝇、蚊子绕着你直轰,赶也赶不走,躲也躲不过。那时最盼的就是暑假早点完,我们就可以回上海了。如果说,表中的籍贯可定义为我的故乡,那么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的故乡。

拥有一本上海户口是很让人羡慕的,我考大学时一连五个志愿,个个在上海;毕业分配祇要留在上海,哪个单位都可以。直到出国浪汹涌冲来了,考托福,找保人,联系学校,申请奖学金,上海的家不要了,上海户口不再稀罕,插洋队,打洋工都不在意,飘洋过海才是人生最辉煌时。故乡,在这时只是诗人用来无病呻吟的名词罢了。

当真正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我拚命想得到认同,想毫无痕迹地融进这个社会。我很努力地纠正着英语发音,希冀有一天开口时再不带招牌式的口音;周末也盯着电视观看足球赛、篮球赛,以便与老美一起津津乐道于赛事。然而我也会驱车几百里去中国城,只为了安慰一下中国胃。我会拿着一张中文报纸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页,甚至连毫无关联的广告都细细读一遍。我为儿女操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而欣慰,同时也为他们排斥学中文而忧心。

既不服老美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却常常在老美面前自卑地低声下气。我一面诅咒不平的种族歧视,又一面带着有色眼镜看其它少数族裔,甚至排斥、歧视自己的同胞。我想家,念故乡。只在此时,我方体会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五味杂陈的滋味。

于是在那一天,我带着旅人的兴奋与疲累,游子的骄傲与失落回到了故乡,那生我养我的地方,那在梦里常游的上海。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似曾相识却相当陌生的大都市。我再不习惯那拥挤的人群,嘈杂的街市,我无法忍受街头到处可见的乞丐,你不给钱他不放手带着点可憎的可怜。同时我也难以接受大款或用公款在餐馆大吃大喝,吃剩了就扔的贫穷中的阔绰。我为处处耸立的高楼大厦而自豪,我也为我所尊敬的老师一家三代挤在二十多平米的小屋而叹息。始终还是地道流利的上海话却为听不懂太多的新词而迷惑。当我看到年迈的父母为腾出床铺睡在沙发或是打地铺时,我的心真正地被刺痛了,油然而生的是“我终是个过路客”的怅然。

因为追求,我们离乡背井,浪迹天涯,为此我们舍弃、丢失了许多。慢慢才明白,得与失终难均衡。我好想学那湖里的浮萍,只要有水就能存活、生长。其实主耶稣广博的爱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活水,不是吗?

 

作者来自上海,现在美国德州农工大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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