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婚

 

 

 

文/程明道

 

 

 

新年的清晨,妻子起了个大早,和往年一样,抢先开了口,《诗篇》里最美好的祝词,她都用上了。然后将墙上1998年的挂历取了下来,用彩笔在三月一日这天,画了一个大圈。我很不理解地问她为什么,她笑着说:“你怎么连这一天也给忘记了?!今年是我们结婚廿五周年啦!”

妻子笑得非常甜美,她的笑,将我带到难以忘怀的往事……

 

 

文革中求妻

 

1969年“文革”高潮时,我和老父亲因信仰再一次被捕入狱,母亲已因多次被整被斗而死于非命,老祖母蒙神恩佑,在祷告中被神接去。

1971年,蒙神再次保守,我第四次平安地走出监狱,和老父亲先后被押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以“达到改造的目的”。

当时我们的处境,非常困难,一贫如洗,苦不堪言。一天,老父亲很疲倦地对我说:“我已经老了,再也不能一日三餐地劳累了。我看你也不要太挑剔了,只要是神为你预备的女人,你就与她结合,成为夫妇,也是你的一个好帮手嘛!”我无可奈何地向父亲摊开两手:“这样大的年纪,这样的处境,还有谁肯睁着双眼往坑里跳呢?”老父亲却劝慰我说:“在人所不能的,在神凡事都能,要有信心,用祷告向神求嘛!只要以完全的信心,向神祈求,他就会按照他的旨意成就一切的。”从此以后,我们就凭信心将此事交托在神的手中,天天向神要一个像圣经中的路得那样孝顺的好媳妇,像哈拿(先知撒母耳的母亲)那样贤慧的好妻子。

 

 

上海的来信

 

我有一位堂姐在上海工作,非常关心我的婚姻问题。因为她并不了解我们当时的处境,总希望为我在上海物色一位条件好的对象。一天,堂姐给我来信说,有一位廿六七岁的大闺女,是她女儿同事的姐姐,尚未婚嫁,鼓励我与她通信交朋友。

读信后,我自嘲地对父亲说:“你看我这个癞蛤蟆能吃上天鹅肉吗?”老父亲斩钉截铁地说:“能,因为你不是癞蛤蟆。快给姑娘写封信,一定要有信心!”对,我要以挪山的信心,仰望我的神。我于是给姑娘写了封长信,写信的时候,我的父亲在一旁为我祷告。

果然,奇迹出现了。不到半个月,就收到了姑娘附有照片的回信。她说她很喜欢与我认识交朋友,因为我的父亲是牧师,我是基督徒。为了进一步的相互了解,特邀请我去上海到她家作客。

 

 

请假去相亲

 

根据我当时的处境,我实在是不够条件去上海找对象的。但我已深信,出于神的旨意,人为的条件又算得了什么呢?老父亲不住地感谢赞美神,他像中了头名状元般地手舞足蹈,似乎年轻了几十岁。他拿着姑娘的照片给张三看,给李四瞧,并要我到公社请假去上海相亲。

当时大家都说:“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公安条例明文规定:被监视劳动的人,行动是没有自由的。即使是假日,需要到近处购物,也应事先向生产队、大队领导请假,何况是去上海呢?简直是梦想!但我和父亲却认为,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的一切都在神的手中,谁也阻挡不了。我毫不犹疑地到公社请假去了。

公社书记严肃地对我说:“按照上级规定,我们是决不能批准你去上海的。但据群众反映:一个星期以前,你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为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所以我特别批准你去上海休养半个月。”

在我离开老父亲去上海以前,他再一次地牵着我的手,为我祷告祝福。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如此有信心地说:“神啊!我知道姑娘是你所预备的,求你带领我的孩子平安地去,也带领他们俩个人平安地回来。”我虽然无此奢求,但却暗自钦佩老父亲的信心。

好心的人,担心我此行会“人财两空”;不怀好意的人,则讥笑讽刺我说:“凤凰也要飞进穷山沟啦!”随他们七嘴八舌的取笑吧,反正今天能去上海就是神迹。

 

 

首次见面

 

在九江上船以前,我给姑娘拍了份电报,告诉她轮船到达上海的日期。但因为彼此不相识,加上当时倾盆大雨,姑娘在码头没有接到我,于是我改道去了堂姐家。当姐姐姐夫知道我此行是来相亲时,他们惊呆了,庆幸姑娘没有接到我。否则,这副衣冠不整的寒酸样子,肯定会打回票。

第二天,我被姐姐硬拉带劝地去理发店洗了头,吹了风,换了一套借来的流行毛料服装,加上一双火箭式的皮鞋。虽然完全变了模样,但总有乡下人穿西装--格格不入的蹩扭。哪管得了那许多,我横下一条心,在堂姐和外甥女的陪同下,作了我有生以来最艰巨的一次探险-—相亲。

上海人眼睛可真厉害,隔壁左右的邻居和街坊闻讯后,赶热闹前来围观。对我指手划脚评头论足,说什么毛料衣服里面的“猪油”--烂棉花也露出来了,说两耳有冻疮,皮肤黑又糙,肯定是个“削地球”--种田的;说……算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就装着“乡下人”听不懂。

为了慎重起见,姑娘的父母已将娘舅和姨父请来,准备对我进行“审查”,其阵势如临大敌。感谢神,在吃饭的时候,姑娘早已含羞地坐在我的身旁,不言不语地一个劲给我挟菜,似乎在给我助威。我一面祷告,一面应付他们。

刚吃完了饭,堂姐很巧妙地拿出了两张电影票,问我们要不要去看?只见姑娘手快,伸手将票拿了过去,就这样,我如获得自由般地和姑娘匆匆告别了那一大家人。

电影虽在看,但我俩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连看的是什么电影也不知道。于是我以试探的口吻问她,要不要和我照张相?她爽快地带我出去,和我照了一张。

 

 

全盘“交待”

 

姑娘与我在上海相处了四天,我对姑娘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她内向,持重,温柔,善良,纯洁,忠厚,文静,认真,诚实,贤德,实在非常难得。我从心里感谢神垂听了我的祈求,给我预备了这样一位美好的女子。

在祷告中,我受圣灵的启示,要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剖析在姑娘面前,因为基督徒的婚姻,既不可隐瞒欺骗,也不可伪装耍手段,而是要以诚相待,将自己和盘托出。

于是我在第四天的晚饭后,将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向她诚实地“暴露”了我“可怕”的政治面貌、海外关系、四次入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等一切悲恸的遭遇。在当时,别说是一个“五毒俱全”的“革命斗争对象”,即使一条“海外关系”就会受到政治审查和歧视,成为政治运动的斗争对象。

当她摒住气听完了我的经历和目前的处境后,低下了头。尽管我一再追问她的想法,可是她始终不言不语,没有回答。为了不让她有任何顾虑,相信我的坦诚,我说:“没关系,即或你有改变,我们还是朋友嘛!因为我知道你所看为重的并不是世上的一切,你看重的是我是一个基督徒。”

忽然,她抬起了头,用她颤抖的双手,搂住了我的颈项,哭泣着对我说:“你好可怜啦!”那时,我们不但是脸贴着脸,而且也是心贴着心。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你讲给我听是应当的,因为我不在乎这些。可千万不要讲给我家中任何一个人听,否则,我们的事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同回九江

 

不出所料,她家中得知实情后,我们就面临着重重的障碍和困难。就在此关键时刻,姑娘咬咬牙,向父母家人郑重表明决心:“我已是廿六七岁的人了,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来决定。讨饭,我也要嫁给他!”

姑娘果断地决定,要与我一同返回九江,在农村和我同甘共苦,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位姑娘,就是我曾经在监狱里向神祈求,出监后和父亲同心合意向神祈祷,神应允赐给我的妻子-属灵伴侣云仙姊妹。

若是以当时上海人择偶条件而论,我几乎是零:1.我比她大十多岁。2.我因坐监,政府强迫前妻与我划清界线,单方判决离婚。3.无上海户口,我是安徽老乡。4.我上无片瓦下无寸土。5.是被社会唾弃的“牛鬼蛇神”和“革命对象”……怎么说,这个婚姻也是不可能的梦想。然而,耶和华我所依靠的神,是成就任何大事的神,在他没有难成的事。

 

 

终成眷属

 

船行在扬子江上,我和云仙凭栏眺望,感慨万千。我们回忆着一个多星期以来,所发生的一切,真像经历着天方夜谭那样,难以置信。迎着夕阳西下的晚霞,我情不自禁地贴着云仙的耳朵,激动地说:“云仙,谢谢你做了我的妻子,我要永远爱护你,做你的好丈夫。不过此去,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她的回答令我感动地流下了热泪:“明道,你放心吧,既然决定了做你的妻子,我就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告诉她,我们的婚姻,是神所预备的婚姻。

1973年3月1日,我们如期平安地到了家。贺客盈门,由我俩自己主持,简单隆重地举行了婚礼。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来恭贺我们,连讥笑我们的人,也向我翘起了大姆指。晚上,父亲关上门为我俩按手祝福,同时,也祝我俩在主耶稣基督里相爱,彼此关怀。老父亲拿着一本破旧的圣经,放在云仙的手里说:“这是我唯一的财产,就送给你作为我的见面礼吧……”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二十五年就过去了。怎样来庆祝和纪念这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呢?我想了又想,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当初的婚姻,是我们自己主持的。这一次,我要请教会的牧师,光顾团契,为我和云仙的银婚纪念,再举行一次婚礼!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美国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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