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璩
一、引言：
最近美国报章杂志正为着克林顿总统一连串“拉链门事件（Zippergate）”闹得满城风雨。有报导说，堂堂一国总统，仗着职权上的方便拈花惹草，竟然数年之久在白宫总统办公室里与属下偷情，进行一些不可告人的行为。不但如此，据报导他在事发以后还想一手遮天，叫唆证人说谎。
克林顿总统的声望在1998年1月下旬事发以后遭受打击。但经过一周的考虑，总统夫妇联手出击。总统夫人希拉里坚称这一切都是“大右派份子的大阴谋”，取得同情。总统在发表年度国情咨文（State of the Union）以后，声望也立刻反弹回升，居然升到历史性的高峰，支持率达到68％到75％之间！而且，60％以上的民众认为独立检查官史达（Kenneth Starr）做得太过份，不应当暴露总统的私生活。
《时代杂志》与CNN电视台联合在2月4～5日作了一项有趣的民意调查。63％的受访者认为克林顿的私德与总统的职务无关。如果这绯闻内的主角是两厢情愿，78％的人认为这不构成性骚扰。但是，当受访者被问道，上司与下属之间是否可以产生性关系时，却又有51％的人认为是不能容许的。请问，你能够解释这个逻辑吗？
二、历史的轨迹
在美国历史上，身为总统因私生活不检而受到非议的，克林顿并非第一人。早在1820年代，杰克森总统娶蕾雀（Rachel）的时候，就曾遭受批评。19世纪后期，克里夫兰总统在白宫娶了一位23岁的管家女，也遭到了许多冷言冷语。
二次大战时，罗斯福总统（或许受到残疾的影响）也与一位梅瑟（Lucy Mercer）女士有过一段长时间的关系。近代最有名的花花公子总统要推60年代的甘迺迪了。他“有声有色”的生活倒是在他死后才传开来。早年的媒体不太注重挖掘总统的糗事。当年也没有独立检查官的设立，许多传闻也就不了了之了。
与这些前辈相比，克林顿的花名更是路人皆知。尤其是他与“花小姐”（Jennifer Flowers）的婚外情早已闹得风风雨雨。他在1992年竞选时曾向下属表示过重新做人，不再迷途。但有报导说在琼斯（Paula Jones）对他性骚扰的控案尚未了结，他就重新下海，明目张胆地与21岁的实习生陆文斯基发生持续的恋情。而且事发后据报导不但他自己否认，而且还叫唆、买通陆文斯基小姐否认。如果上述所控属实，则可以说克林顿的欺骗行为已远超过了那些前辈总统，而与水门案的尼克松总统相提媲美了。
三、信心的危机
在1996年10月的“全国品格周”（National Character Week）克林顿曾发表宣告：我们本周的庆祝活动就是证明品格的重要……个人的品格包括尊重与鼓励那些核心的道德价值，就像诚实、尊重他人、责任感……父母亲应当在孩子幼年时就教导他们分辨是非。品德教育是人人有责的。”不知道他今天面对这些话时又有何感想？
当代历史学家安伯斯（Stephen Ambrose）曾说，值得信赖是做总统的关键品德：“这种信赖是建立在他的言必有信以及言行一致上的。”
去年有一个轰动一时的军中的案子。美国第一位B-52飞机女驾驶员弗林（Kelly Flinn）因与有妇之夫私通，且事后说谎否认，而面临军法审判的命运。她最后只好忍痛选择（非荣誉性的）退伍。
又，在1996年8月总统选战方酣之际，克林顿手下第一大将，政治顾问摩里斯（Dick Morris）因为召妓曝光而遭克林顿解职。你以为这两个人的行为比起他们的最高统帅又如何呢？
1996年9月，《新闻周刊》（Newsweek）发表了一个统计。美国有70％的人认为婚外情是对婚姻有害的。受访者有50％的人认为婚外情是错的，因为它不道德；有23％的人认为它是错的，因为它会造成婚姻破裂。另外有17％的人认为它是错的，因为有传染性病和爱滋病的危险。
《新闻周刊》的结论说，真正不能容忍的还不是肉体的关系，而是感情上的“亲密性（intimacy）”。因为这种亲密性破坏了夫妻间的彼此信任。所以一个长期的婚外关系，比“一夜情”更不可原谅。
既然如此，民众为什么又独厚克林顿呢？
四、相煎何太急？
一种理论说，人民对克林顿的支持是基于同情心。媒体常常有些不负责任的报导，检查官手段过火。克林顿五年多来屡屡受到攻击，人们宁愿相信总统夫妻的说词。
美国著名歌星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为克林顿辩护说：“我们选他是当总统，不是作教皇。”言下之意，私德再败坏，人格再有缺陷，都是与做总统一职无关的。这是第二种说法。
还有一种理论说，美国选民成熟、实事求是。他们要到真相大白以后才下判断。但愿如此。
另外一个可能更接近事实的理论是，总统经济政策受到肯定，经济情况稳定足证行政成功，所以受到支持。前任总统布什，虽挟波斯湾胜战的余威，却仍未能连任，是因为布什没有认识到选民对钱袋的关心。当时在阿肯色州有块广告牌嘲笑布什说“笨蛋，问题是经济！”（“It’s the economy, Stupid！”）。克林顿则深知其中三味。
更有一个耸人听闻的理论是，经过媒体这么多年对克林顿和其他政治人物的无情揭发，美国人民老早已经对他们不抱什么幻想，也没有任何期望。人民觉得华府官员仅比牢里的罪犯稍好一点罢了。因此这回虽然又闹绯闻，选民们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这诸多理论或许各自都有几分道理，但是它们都忽视了美国社会近十多年来的一些根本变化。这些变化与克林顿的政策（而不是私生活）是有着密切的互动关系的。
五、意识型态的模糊
美国社会虽然非常多元化，但其主流思想的脉络还是相当清晰的，其理念也是相当明确的。社会上虽有急进（自由）思想与保守思想的消长，但是它们却一直维持着一种平衡。在道德价值上，因为建立在稳固的家庭、教会与社区的基础上，所以也是异少同多，没有太多根本性的矛盾。
但是在最近十多年，美国社会似乎起了一些根本的改变。这个改变以我之见肇始于雷根总统时代的经济政策，并在克林顿手中“开花结果”。
因为雷根总统大力裁减社会福利，增加国防工业的支出和全面减税等种种措施，美国的经济呈现了少有的高成长。加上鼓励存退休金（IRA, 401K等等），使得有大量资金涌入股票市场。这种减少“不劳而获（entitlement）”，奖励奋斗的政策，使得人们有更多机会靠着自己的“本事（merit）”向上游动。二战后出生的“婴儿潮（Baby Boomer）”中精英分子就仗着这个“401K时代”的来临，摇身一变而成了雅皮士（Yuppies）。在90年代，雅皮士的继承人和潮流的塑造者就是今天所谓的“上流阶层（overclass）”。这批人靠着高中优秀的学习的成绩进入大学名校，靠着自己的高智商和努力奋斗，成了社会上一批“游动性”高，“品位”超人一等的社会新贵。今天北加州矽谷中的专业人士，人人谈组新公司，找私人投资（venture capital），早日股票上市（IPO）。这些追求对人们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些人是“401（K）时代”的中坚，他们以成就取向，并无很强烈的共同意识形态。
雷根的经济政策带动了经济的繁荣。但他保守的社会政策，对广大民众的价值观并没有太大的影向。但自从克林顿在1992年上任以后，他的左倾急进的作风，带给社会许多变化。他的政策包括对同性恋者的肯定、堕胎政策的改变、社会福利支出增加、对环保的注重、管制工商业的增加、积极筹划全民健保，等等。这些政策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震撼。
美国民主党“进步”思想最大特色之一就是扩大政府机构的功能，保护社会上竞争力不足的阶级。二是“容纳异己”，也就是容忍与自己价值观念不同的人。这原本是很好的，尤其是在一个大同而小异的社会里。但是如果社会的差异性（多元化）太高，价值系统分歧，那么产生的现象是：鼓励歧异性（honor diversity）成为社会的最高美德。换句话说，许多原来被认为属于道德方面的问题，今天不过是“生活方式”的不同罢了。例如去年推出的一个电视剧《爱伦》（Ellen），公然在全国家庭面前表演同性恋者的亲热镜头，这在五年前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在1994年中期选举中，民主党几乎全军覆没。这是选民对克林顿的左倾急进路线的反弹。克林顿在痛定之余产生顿悟。他把民主党的传统经济路线做了180度的大修正，完全抄袭了共和党的自由经济政策，再添上民主党对社会问题立场的招牌。这个“杂烩政策”无以为名，就叫它“克林顿现象”罢。这个“现象”完全混淆了传统的意识形态，基本上是以讨好选民为中心的，它虽没有固定的理念（no conviction），却是受到选民的欢迎。1996年的总统选举，共和党候选人杜尔（Bob Dole）的经济立场与克林顿的几乎很难区分，也就是这个缘故。克林顿也因此从败部复活了！英国的首相布莱尔（Tony Blair）居然也因抄袭克林顿而成功。谁还在意什么意识形态呢？
六、“道德中性”社会的来临
美国的“女权主义者（feminist）”通常对社会上男性对待女性的问题最为敏感。但是这次白宫绯闻案与琼斯案暴发以后，那些平日非常健谈的女性领袖，忽然一个个不是生了喉炎就是木讷起来。这与当年她们公开抨击汤姆斯（Clarence Thomas）大法官任命案和参议员派克屋（Bob Packwood）的性侵扰案相比，简直是强烈的对比。
为什么会有这种厚此薄彼的情形呢？其实在一个意识形态模糊，道德中性的社会里，它有下列四个特色：
第一个特色就是“政治的正确性高于道德的正确性”（“political correctness is more important than ethics”）。在这样的社会里，生存的最高艺术不是强烈的正义感，而是知道什么是能够讨好人的立场，而且能够善于利用和操纵人们的这种认同感。希拉里强烈指控所谓“右派大阴谋”，便是利用人们对“媒体”和“右派”这两种形象所具有的厌恶感。她的指控就是利用“政治正确性”来转移目标。这种只顾“政治正确性”的心态对这一代的美国人有深远的影响，因为它不但没有培养道德勇气，反而伤害了它。
第二个特色是“注重表现而不注重品格”（“performance over character”）。只要你有表现，你就受肯定的。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人对名人有疯狂的崇拜（celebrity worship）的原因。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职业篮球赛（NBA）芝加哥公牛队的前锋罗德曼（Dennis Rodman）。此兄不但标新立异，而且私生活极端不检。在篮球场上更是动作粗鲁，态度恶劣。但是因为他善抢篮板球，而且在名女人中吃得开，于是受到众多球迷的拥戴，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
前文提到的影星史翠珊的讲话，也是同一心态。他们不知一个必需做重要决策的人，人格的完整性（integrity）是非常重要的，是与他的职位不可分割的。
第三个特色就是“只要嬴，不顾原则”（win over principles）。因为今天的社会最注意的就是社会身价。社会身价的高低决定于你“玩具”的多少、“趣味”的高低和往来的权贵（例如跟某某人打高尔夫球）的众寡。如果不能嬴，你哪来这些资本去增加自己的社会身价呢？
第四个特色就是“生活箱柜化”（“compartmentalize l ife”）。人们把生活分割成几个不同的箱柜，把经济利益放在一个箱柜里，把家人放在另一个箱柜里，把宗教生活再放入又一个箱柜里。一个人可以在一个箱柜里完全不顾原则，但是在另一个箱柜里又可以表现得热情慷慨。这就是今天“分割性”人生的法宝。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选民对待克林顿用的是双重标准。他们是“局部一致”的。这种“分割性”的人生正是完整人格（integrity）的反面。这样的人比当年耶稣基督所批评的“法利赛”人（假冒为善）还要可怕。因为这等人没有原则，他们可以将任何行为合理化。
七、结语
今年一月初，正好在克林顿事发前两周，美国空军官校的四年级女生霍克（Andrea Hauk）在《新闻周刊》上登了一篇文章《荣誉原则》。文中提到她因为扯了一个谎而被学校开除。后来以初犯特别恩免而回复学籍。她说官校的荣誉守则是“我们不说谎、不偷窃、也不作弊。我们也决不容忍他人有这种行为。我一定尽职，过荣誉的生活。天鉴我心。”
在军中，“完整人格是军队一切行事的柱石”。否则无法建立信任，也无法诚心“保护宪法”。因为官校所要训练的是一批国家“将来的领袖”。
她的这番话让我深深感动，在这个“后现代主义”的社会，一切的价值观与真理本来都是为政治（或经济）服务的。看到美国还有这样的下一代，让我耳目一新，不由得兴起了一线希望。我希望有一天美国人能为他们总统所代表的而骄傲，而不是为他的能言善道而骄傲。我希望有一天人们会了解一个值得信任的总统才是最重要的。
遥望太平洋的彼岸，我心中有了更多的期望。我盼望中国也能教育出一批像改过自新后的霍克这样的青年，将来也能够培养出一批有操守的领袖。我盼望《天怒》里所描写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中国的现代化可以建筑在一个更稳固的价值结构上。
作者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数学博士，现于加州北部 Hewlett-Packard Laboratories做电脑系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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