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臻怡
去日本开会,住入假日皇冠酒店。东京是第一次来,未免兴奋,加上日航体贴入微的服务,便不觉劳累,乘兴与侍者攀谈。侍者脸上带着日本人特有的严肃认真,努力向我介绍逃生的途径,弄得我兴味索然。客气地结束谈话,关上门,翻找旅馆手册,准备打长途电话,不期然手册开头又介绍起旅馆的逃生途径来,并且强调大楼抗震系数极高,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到了日本,地震的多发区。
过后的几天,在会议间隙,又听到好些谈论,是有关神户大地震的,心里不免嘲笑起日本人的神经质来。直到有一次和一位嫁了日本人的美国女士一起吃晚饭,听了她的故事,才真正思考起这个“震”字。
她是研究少数民族、侨裔和跨文化婚姻的,和我们这次大会的主题甚合,加上她自己在日本二十多年,也是少数民族,也是侨裔,更有自己跨文化婚姻的经历。我很想同她聊聊,就约好去火车站附近的小馆子吃晚饭。她属于健谈的美国人,而且感情直露,喜乐哀愁浮在脸上。一通幽默风趣之后,也许是朝日啤酒,更可能是对我这么一个来自芬兰的中国人不设防备,她便流泪说起她离婚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兴趣听。我心里想,历来有个说法,娶日本妻子,吃中国菜,在美国生活,其乐无比。而她是嫁日本老公,在京都附近的小县城生活,即便吃中国菜,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的,因而离婚几乎必然,她的伤心故事也未必动人。只是当晚也空闲,又碍于情面,听听也罢。
故事开头并不精彩,子女大了,老公日本脾气,加上乡愁,没有日本朋友,一肚皮懊恼,借了一件小事就发作了。她自己说,日本男人和美国女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自我中心,这一架吵下来,谁都不会让步,自然提出离婚。
正在各自闷头分东西的时候,神户方面传递过来的地震着实把他俩的木头房子横摇三下竖震三下,把两个伤心受气的人硬滚在一起,吱吱嘎嘎声中,手又搀在一起了,两头斑白的头发相依,条件反射似地钻进了日式茶几下面(和我在旅馆里读到的说明一样,首先屋内比屋外安全,其次尽量钻进桌肚里)。窄窄的空间霎时凝聚了时间,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哭,在笑。哭是因为心惊,笑则多半自嘲--“我很难讲清当时看着他那老脸的感觉,只是想,再震下去,茶几屋子一塌也许就是最后一面。想想当初一起看樱花的日子,又想想他可气的事情,我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只是觉得自己也是傻乎乎的”,她出神地叙述着。小饭馆里没有别的客人,厨子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唯一有滑稽表情的可能只是那只招财猫的瓷塑了,一眼望去,可真是傻乎乎的,招着一只猫手,指望着千万两的进帐。“可我们事后都觉得当时是傻,为了一点带不走的东西,几乎忘却了带得走而割舍不下的情,岁月,爱,生活,很多回忆……”
我转过身努力去看窗外浮光掠影的城市。我一直在嘲笑给震怕了的神经质的日本人,嘲笑三句不离玩笑的美国人,可眼前对我不啻为深深的震撼:大家其实都是深情的,也许谁都有舍本求末的瞬间,但对于生命意义的追求,是人人都不放弃的心愿。她后来说她和他和好,他们相爱更深,我一点也不奇怪。只是那晚之后,不断想起一周前在北京访学时看的电视。那是关于一架麦道飞机起落架故障,最后成功迫降在上海虹桥机场的事。电视台采访了机长、乘务员和一些旅客。一位旅客回忆说,他当时很后悔紧赶慢赶去赶上这个航班,去送死,但他又很惊异身边一对老夫妻共同读了一本书之后,合目,念念有词,其安详宁静,给他超常的震撼。电视里没有说更多,但我想那本书当是我们常读的圣经,那平安也是我们常常体会到的。
如同很多国际会议一样,之后的几天反而见不到那位女士了。我只是在祷告,希望有一天,不是因为极端的事件,不是因为濒临死亡,我也能仔细地去爱我们的生命。也希望主能更多地让我谦卑,把我鄙夷的神情扭去,更多更认真地去聆听,去关心,去爱他所创造的人。更求我们信主的人,能像那对老夫妻一样,得享在主里永远的平安。
作者来自苏州,现在芬兰的University of Jyveskyla读传播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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