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果

 
 
 
文/晓子
 
 
 
人若赚得全世界,却丧了自己,赔上自己,有什么益处呢?(《路加福音》9:25)
我和泠芷相识,还是在中学时代。我考进了全省最好的学校,高二进文科班时,泠芷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那是一间寄宿学校,在边远的郊区,宿舍离全校唯一的开水房很远。冬天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谁也没有力气从伙房里扛半桶热水回来洗澡;再冷的天,也只能洗凉水。冷水澡洗完后确实能热血沸腾,只是往身上浇第一泼凉水,实在很需要勇气。无法面对时,只好互相代劳。于是洗澡时我们往往一对对走进浴室,光着身子面对面站着,两人同时喊“一、二、三”,闭上眼睛,一桶冷水向对方盖上。我和泠芷的友谊,就是在这冰冻三尺的尖叫声中开始的。
泠芷有着最让我倾心的女孩子的长相:身体修长,秀发披肩,五官轻描淡写,令人联想起一幅自然清新的田园水彩。我们所在的学校,俗称“九九九”,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学生都肯定能考上大学。校服穿出去就是学生贵族的标志。泠芷能在这样的学校,又是这般可人,本应是很开心的了。可是她不快乐。因为她的成绩居中流,而她的心志很高,知道自己不是上等中的优等就不满足。她从不邀请同学上她家玩,和她相熟后很久她才告诉我,她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有个患痴呆症的弟弟,全家的希望,都在于她了。这样的背景,也无怪她要求这么高了,我常想。
我和她的交往,也常有些小起伏。有时考试我高她几分,她便酸酸地晾我两天;不过我好的时候实在不多,下次她考好了,就又高高兴兴约我一块儿打饭。对此我倒不计较。我是个很自卑的女孩子,需要像她那样孤傲的朋友做我的后盾。在这方面泠芷从不让我失望。二年级时,我因文章写得漂亮在校内走小红,老师鼓励我办一个文学社。我毕竟是梦想主义者,深夜躲在蚊帐里写几句歪诗还可以,遇到现实中的拉稿、排稿、印发,就撑不住了。文学社才开张一个月,我已开始起草辞职信。是泠芷上课时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着:“小笨蛋,不超越自己怎么办成大事?”那张纸条和她无畏的眼神,印象良深。
也是有幸,中学毕业后我们考进了同一间大学,不久又分到同一个班。这时的泠芷,已出落成一个很成熟的女孩,不再为分数操太多心,而用意在更广阔、更复杂的天地中展现自己的价值。其时我在谈恋爱,她也在谈恋爱。我谈得很苦很认真,时间精力加眼泪全赔进去了。她却谈得很潇洒,很炫耀。她的男朋友是全系最英俊最聪明的一个,不仅做她舞会上的王子,还定期为她写论文。她宣称,她和男朋友一开始就订好合同,感情有效期在大学毕业之前,之后各奔前程,互不相扰。除了她的名誉男友,围着她转的护花使者也不少。有一回居然是一个农场经理--这在学生圈里是很能表现实力的。这位经理送给她一筐新鲜鸡蛋,结果是有一个月,全系的女生每天早上都可以在电热炉上煎鸡蛋吃。泠芷的魅力也在蛋香中散发得淋漓尽致。
毕业后她进了商界,我仍旧在学校读书。头一两年,她一点音讯也不给,约她出来也总是懒懒地说太忙。我晓得她,一定又在卧薪尝胆,不出头不见同乡人。不怪她,创业艰难。
果然,两年后收到她生日舞会的请帖。地点在一家豪华酒店。那晚的泠芷,挽着高高亮亮的发髻,穿着长长窄窄的裙,裸露的玉脖上一圈的珠光宝气。据司仪不乏吹捧的介绍,她已荣升某外资公司的总经理代理,月薪五位数字。在座的不少人,都是她商界中的相识,打扮谈吐争奇斗艳,简直是一场萨伯雷“名利场”的演出。而我这个穿着随便,连汗毛都不会去刮、丝袜还扯了线的研究生,在这样的场合里,成了稀有品种陈列。
“怎么还在学院里念书?再下去要成老处女啦。出来混混,我帮你找活干。”泠芷热情洋溢。
我无言以对。不知怎么想起少女时代两人淋冷水浴的情景,心里一片怅然。却又不知是为了她的入世,还是为我的迂腐。
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我在书本里找不到宁静,又不愿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把自己慢慢熔化掉。前途茫茫,曾使我一度轻生。
而也在那一年,我有幸认识了神。
耶稣给了我不可思议的天地,自由和爱的天地。我的心,和整个生活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泠芷感觉到了,却很怀疑。直到又一年后,神又在我生命里安排了一个奇迹。我找到了理想中的爱人,是一个高大英俊的英国人,也是一个活跃的基督徒。做了好多年的爱情怀疑论者,在主的爱里,我得到一份美满的婚姻。
这回泠芷忍不住了。她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让她与我的“那些”朋友见面?
我忙说当然可以,便请她去丽湖喝茶。知道她喜欢有男孩子的场合,又约了两个教会的弟兄同去。
事后两天,陈弟兄打电话给我,问:
“你和泠芷小姐关系可深?”
“怎么回事?”我问他。
原来那天散后,泠芷追上陈弟兄要他送一站。的士来了又不走,要请他喝冷饮。期间问了他不少怪问题。
“你的朋友一定很寂寞,不开心,不然,不会对一个不相熟的男子说这么多话。”陈弟兄断言。
这下令我吃惊不小。我一直认为泠芷已进入“成功人士”的心态,不需要神的平安与喜乐。
我立即给她去电话。凭着老同学的交情我单刀直入地问:
“泠芷,这几年你到底快不快乐?”
一定是我不通世故,触动了她的防卫线。
“我怎么不快乐!你们都是些神经病!”没讲两句,她啪地挂了电话。
不久,一次难得的同学聚会,把我和一些不太熟的老同学拉到一起。有几个是泠芷的部下。从他们的闲谈中我才得知,泠芷已有资本开自己的公司,却也因此成了一个钱腕儿的情妞。
“她这么精明,不出两年,就可以把他甩了。”
“说的是。可谁还敢娶她?”
“那不一定。这年头,小白脸有的是……”
老同学议论着她,好像在讨论一个俗套的香港片。
我又一次无言。
两年后,我随丈夫出国定居。临行时,去泠芷的公司与她道别。
她的办公室有明亮的落地窗,柔软光洁的地毯。她坐在一株巨大的塑料绿色植物后面,整幅画就像一部时髦的女强人影片的张贴广告。
我想跟她说些亲近的话,却不能。泠芷已不再为我所熟识,她的心扉也不会向我敞开。
临走时她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袋水果送我。
那年流行蛇果,即美国加州苹果,硕大红艳,抢眼得很。
蛇果拿给妈妈招待客人。妈妈过后向我抱怨:
“哪里买来这么又贵又不经吃的东西?外面好好的,里面却全都烂了。”
弟弟在一旁插嘴道:
“姐姐怎么会去买这个?一定是大家都拿蛇果送礼好看,送来送去,转一圈就坏了。”
我突然想起蛇果的起名,源于圣经伊甸园的故事。蛇引诱夏娃,使她的心倾慕那些“好作食物,悦人眼目,且是可喜爱的果子”。加州苹果鲜艳夺目,就被誉为蛇果。
神造万物,本是供人管理享用。人却因迷恋这些东西,远离了他。“将不能朽坏之神的荣耀变为偶像”,人生怎会不是一场梦呢!
情欲,名利,今生的骄傲,都如这些耀眼的果子,遮住人的眼目,使人看不到神所预备的丰盛,进入不了神的安息。
保罗在圣经上讲:“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处;凡事我都可行,但无论哪一件我总不受它的辖制。”神的丰盛,莫过于此。
愿泠芷在基督里找到真智慧,真平安。
 
作者来自上海,英美文学硕士。现居英国,为全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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