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小安
今年是“五四”运动八十周年,海内海外都有许多的记念活动。我相信,五四运动前后十年左右的新文化运动,对20世记中国的社会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对五四的评价将决定21世记中国社会和文化的走向。
一、现代华人中流行的三种观点
大体来说,文化思想界对五四有三种不同的评价。一种是肯定与歌颂,另一种是否定与抨击,第三种是反省与检讨。第三种评价对五四既有肯定,也有否定;既存歌颂,也有抨击。我对五四的评价大致上属于第三种。
五四提出了两个最响亮的口号,就是科学与民主。我认为,五四强调科学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今天看来,五四对科学的看法也有不少问题,特别是在科学与信仰,以及科学与道德等关系上,有许多错误。这些问题和错误,值得我们认真反省和检讨。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和研究,我发现现代华人中对科学与信仰的关系,有三种不同的立场。第一种认为科学与信仰互相冲突,并主张以科学取代信仰。第二种认为科学与信仰互不相干,故主张两者相安无事。第三种认为科学证明信仰,故主张二者互相一致。为方便起见,第一种立场称为“冲突论”,第二种立场称为“无关论”,第三种立场称为“一致论”。
现代中国大陆的人,特别是大陆知识分子,大部分持守第一种立场,认为科学与信仰互相冲突,两者水火不容,并主张以科学取代信仰。可以相当肯定地说,他们之所以相当一致地持守“冲突论”立场,原因就在于这是一个五四时期的文化遗产。我这样说,有二个理由。第一,大部分持“冲突论”立场的中国人,基本上不了解宗教信仰,特别是基督教信仰。第二,五四时期的主要风头人物,无论哪个派别,清一色地都持守“科学与信仰冲突”的立场。让我们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陈独秀,他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他的观点被学者称为:“唯物论科学主义”(注1)。也就是说,他根据历史唯物论来反对宗教,排斥宗教。而且,他相信历史唯物论不仅是科学,而且是“完全真理”。
胡适是与陈独秀齐名的五四头面人物。他的立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自然主义”。他的立场与陈独秀的“唯物论科学主义”属于同一类,可以称为“世界观科学主义”。不同的是,陈独秀的世界观是历史唯物论,胡适的世界观则是自然主义。(注2)
“五四”时期与陈独秀,胡适齐名的另一个人物叫蔡元培,他是当时北京大学的校长。这个人素来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主张著称。然而,蔡元培同样持守科学与信仰“冲突论”立场,他多次作讲演,写文章,宣扬科学否定了宗教信仰,并主张“以美育代宗教”(注3)。
五四时期流行的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大陆一直没有经过认真的反省与批判。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现代中国大陆人,特别是大陆知识分子,都持守科学与信仰互相冲突的立场的原因。
二、知识发展的三阶段论
众所周知,19世记法国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孔德,首先提出所谓“知识发展的三阶段论”,即:1.神学阶段。在这个阶段,人类的知识以虚构为基本特征,信仰超自然的力量,用神的意志说明万物。2.形而上学阶段。在这个阶段,人们追求万物的根源、本性和终极原因,要求获得绝对知识。3.实证阶段。该阶段以科学为基本特征,尊重经验、事实、依靠观察和理性的力量,主要研究现象之间的关系。
如果我们初略地回顾一下西方的思想史,便会发现孔德的知识发展三阶段似乎与实际符合得蛮不错。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的话,以这种观点来解释西方的思想史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是,现在人们逐渐认识到,这种观点解释西方思想史有一个最大的盲点:以为科学可以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科学可以满足人类的一切需要。事实却并非如此。现在人们逐渐认识到,科学并不是万能的,而且有很大的局限。
不错,科学大大地增加了人们对自然世界的认识,也大大地增加了人类的物质财富,提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准。但是,科学也有着很大的内在局限性。首先,科学在解决伦理道德问题上无能为力。拥有最新科学知识的人并不一定就是道德高尚的人。科学的发展并不一定伴随着伦理道德的提高。
例如,爱因斯坦发现了质能互换定律。人们既可以利用这个定律开发原子能来造福人类,也可以利用这个定律制造原子弹来毁灭人类。又例如,科学家现在可以成功地制造“复制羊”,有人相信不久也会掌握“复制人”的技术。但如何利用这个技术,谁来掌握这个技术,却引起许多科学本身所无法解决的伦理道德问题。这些问题还需要伦理哲学来解答。
另外,科学虽然能够帮助人类满足物质方面的需要,然而,在满足人类精神和心灵需要的方面,科学显然是不能胜任的。例如,人性的罪恶问题,人生的终极意义,人的永恒命运和终极归属等问题,还需要宗教来解答。
第三,科学主要是研究现象的,对于形而上学的问题,不能给予充分解答。最典型的例子是,许多第一流的物理学家,他们大多是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对于量子力学的哲学解释,却不能统一,而是分成好几种不同的观点。有的认为量子力学是对微观世界的完备描述(正统派或哥本哈根学派);有的则认为量子力学的描述不完备(爱因斯坦派)。除此之外,还有统计系综(ensemble)解释,隐变量理论,多世界解释,甚至还有人对量子力学测量作心理学解释。这种现象说明,科学已经不能胜任对自身的解释,而需要借助于比科学更高一层的学问。
三、新三段论与兼容论
由于上述种种理由,使我们不能接受孔德提出的知识发展三阶段论。我们必须找到另一种更满意的解释。
在这里,我对西方知识发展的历史提出一种新的二阶段论。
第一阶段为“混合阶段”。在古代和中古时期,西方思想学术的特征是科、哲、神学浑然一体,各自没有明确的界线。
第二阶段为“分离阶段”。十七世记以后,西方率先进入所谓现代化时代。这一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科学与哲学脱离神学,而成为分别自主的学术分枝。自十七世记到二十世记,科学在西方思想学术界的地位日益提高,其影响力也与日俱增。与此相应,哲学和神学的地位和影响力则有不断下降之势。看起来,历史似乎在应验孔德的预言,科学似乎真要取代哲学和神学而独霸人类知识领域了。
其实并不是这样。在当今和未来的时代,科、哲、神学不是一个取代另一个,而是既分别自主,又互相关联。这个阶段可称为“兼容阶段”。
根据这种立场,科学与神学之间既有各自不同的核心,又有互相重叠的部分。所以,它们既是分别自主的,又互相发生关联。
首先,科学的核心部分是一些特殊经验,这些特殊经验是由经验科学中获得的实验数据和历史研究中收集的客观证据所组成的。科学的核心部分决定了科学方法的基本特征是研究的(investigative)。
神学的核心部分是圣经所记载的神性启示或神人相遇经验,其中又特别以耶稣基督的启示为最高启示,以基督的救恩为中心。这种神性启示或神人相遇经验首先必须由人的信心来回应,其次再寻求理解。从核心来看,科学与神学之间是彼此分离的。
科学的外围部分是非经验的、或超经验的哲学性原则,或称为“定形原则”,即对宇宙或自然界的一些基本假设或观点。例如,“自然的均匀性”假设,规定自然界在空间方位上和时间流程中必须呈现一致性。又例如,有机宇宙观将自然界视为一个大的有机体;而机械宇宙观则将宇宙视为一架大机器。
神学的外围部分涉及启示与信仰及世界(包括科学、哲学、文化以及其他宗教)的关系。从外围来看,科学与神学之间存在着彼此重叠的地方。由于神性启示或神人相遇经验是发生在时空之中,因此就与历史发生关联。另外,神性启示中所包含的创造论涉及到整个宇宙和人类的来源及存在状态,因此就与科学发生关系。
从上述科学与神学的“兼容论”来看,前面谈到的“冲突论”、“无关论”与“一致论”没有一个是完全正确的,不过它们各自包含了部分的真理。“无关论”看到了科学与神学有着不同的核心部分,“冲突论”与“合作论”则各自把握了科学与神学关联部分的两极。
四、《创世记》与现代科学
上面我们提出了科学与神学之间既分别自主又互相关联的兼容论模型。作为这个模型的检验,我们不妨应用它讨论《创世记》第一章与现代科学的关系。
“冲突论”认为现代科学的发现,否定了《创世记》第一章的“神创造论”。“一致论”认为现代科学的一切发现,证明了《创世记》第一章所记载的神创造过程的所有细节。“无关论”则认为《创世记》第一章与现代科学无关,二者扯不到一处。
而根据上节提出的“兼容论”模型,我们对《创世记》第一章与现代科学发现的关系,可以提出二点看法:
1. 《创世记》第一章所传递的中心信息,与现代科学的发现,属于不同的实在层次。《创世记》的中心信息是宣告神创造的绝对主权,并启示宇宙人类的终极来源与存在目的。现代科学的种种发现所揭示的,则是宇宙万物在时空因果的链条环节中的事件关联。因此,我们既不能简单地说现代科学证明了《创世记》创造过程的细节,也不能武断地说现代科学否定了《创世记》的“神创造论”。
2. 我们也不可以说《创世记》第一章与现代科学毫无关系。
首先来看看《创世记》第一章与现代生物学发现的关系。
就真正的现代生物学的发现来说,现代考古学证据使我们看到生物的种类与复杂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增加。而20世记的分子生物学,更让我们看到生物的组织构造(如DNA,RNA等)的奇妙。这些生物学的发现,一方面使我们相信地球上的生物经历了相当长时期的演化过程,这使我们在理解《创世记》第一章时,不把那里的“一天”理解为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另一方面,这些发现也使我们更加认识到生物界的奇妙安排与构造,的确指向一位智慧全能的创造者,也就是《创世记》所启示的神。
就现代生物学的外围来说,有一些基本假设(或定形原则),或理论设想,看来与《创世记》发生冲突。例如,根据《创世记》第一章,神的创造是有计划、有目的、有秩序的创造,而生物进化论的基本假设则是“遗传基因变异”和“自然选择”。这两者看来没有调和的余地。然而,如果我们认识到它们分属于不同的反映实在的层面,那么上述的紧张就并非所想像的那么严重。
在这里,我们不妨拿一位教授讲课来作一点说明。一位教授讲课,学生通过他口中所说出的话和手所写的字来理解他所要表达的思想。这与神经学家通过测量他的脑电信号所得的结论看来很不相同,但由于这两种认识分属于不同的层面,故可以彼此兼容。只有当人把生物学中的基本假设(或定形原则)当作普遍的哲学原理时,才会与《创世记》第一章发生真正的冲突。
不过,现代生物学中有些部分,的确与《创世记》第一章发生冲突,如认为“生命是从无生命中偶然产生”,“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等。然而,这些部分大都是一些未经证实的理论设想,它们属于生物学的外围,随时都可能被修正。因此,问题其实并非所想像的那么严重。
再来看看《创世记》第一章与现代天文、物理学发现的关系。就真正的科学发现来说,现代天文、物理学发现宇宙的奇妙:宇宙虽然浩瀚广大,但其物质构成却十分单纯而统一。而且,这些物质构成都严格遵行普遍性的、极精致的数学定理。宇宙的同一性与规律性是现代天文、物理学自身无法充分解释的,它们无疑指向一位超乎宇宙之上的根源,也就是《创世记》第一章所启示的上帝。
又例如在19世记以前,牛顿力学所描述的机械世界观,以及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定律,使人们十分相信宇宙是永恒无限的,自在永在的,因此不需要神的创造。然而,20世记天文、物理学上的许多发现,使人们认识到这个宇宙是有限的,也是有年龄的。这说明,宇宙有一个开始,正如《创世记》第一章所启示的一样。
不过,就现代天文、物理学的外围来说,有一些基本假设(或定形原则)或理论设想,看来与《创世记》发生冲突。经典的例子是拉普拉斯的机械决定主义,认为一旦宇宙在某个时刻的状态一经确定,就一劳永逸地决定了宇宙的状态,因此不再需要假设的神。另一个当代的例子是著名物理学家霍金提出的一个宇宙模型,其中不存在宇宙的起始问题。然而,我们知道,20世记量子力学彻底否定了拉普拉斯的观点,而霍金的宇宙模型则是高度猜想性的,其中通过引入虚时间而撇开了边界条件的问题(即所谓“无边界条件的边界条件”)。而且,还有比霍金的宇宙模型更好的宇宙模型。所以,上述的紧张其实并非所想像的那么严重。
总之,现代天文、物理学以及生物学的最新发现,与《创世记》第一章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过,我们并不要求《创世记》第一章的创造过程,在所有细节上都与现代科学的发现一一对应。
注释
(1)郭颖颐着,雷颐译,《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
(2)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胡适文存》第二集卷二。
(3)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蔡元培美学文选》。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加拿大理论物理博士。现居温哥华。
编者注:从创刊号起,本刊有许多文章讨论科学与信仰的关系。今年度也有六篇讨论创造论与现代科学。欢迎学有专长的作者们继续交流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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