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堤

 

无论走到何处,梦中常梦见我母亲打我。这样的梦缠绕了我二十多年,梦中哭醒已是常事。

 
 
 
文/傅海嘉
 
 
 

棒打中成人

 
我曾是一个爱的孤儿,在我年幼的时候,我的父母不懂得爱自己,不懂得彼此相爱,更不懂得如何去爱我们五个孩子。我是在母亲的骂声中长大,棒打中成人。
在鞭打下,我虽常忍着不哭,内心却哭诉着问她:“你如果不能爱我,为什么要生我?”
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厨房洗全家人的碗。母亲站在旁边监督我。她不断责骂我偷懒,没有把碗洗干净。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像一座大山压抑着我。我的手一边洗碗一边哆嗦,唯恐她会突然袭击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一个东西一晃,我躲闪不及,那家伙便落在了我右手的大拇指上,紧接着剧痛之后一股鲜血直涌而出。原来,她顺手抓了把炒菜的铁铲打了下来。大拇指上的一小块肉裂开了花,连铁铲子的木柄头都被打飞了出去。
这个伤疤至今还在,天阴下雨疼痛了多年。
十二岁那年,我来了月经。同班女生中,有一位比我早来,全靠她指点我如何缝月经带,如何叠纸。我母亲从未问过我这方面的事,也没有为我准备过卫生必须用品。因为觉得她不爱我,又很畏惧她,所以我也从不去问她这方面的事。我每次都偷偷地用她的纸。有一次没有纸了,我就偷了她的钱去买纸。她发现后因为“偷盗”罚我跪了一夜。下半夜里,我趴在她的床沿睡着了。她醒来后发现,用棍子捅醒我,让我继续跪到天亮。当时,我的双腿早已麻木得站不起来了。在那一瞬间,我立志长大后远走高飞,永远不再踏这个家门。
孰不知,这个念头便注定了我后来的颠沛流离的命运。
 
 

想一阵痛一阵

 
十六岁那年,我远离家乡,开始了在工厂的学徒生涯。五年后上了外语学院,毕业后成了一名德文翻译。十四年前自费留学到了德国,七年前又到了美国。无论走到何处,梦中常梦见我母亲打我。这样的梦缠绕了我二十多年,梦中哭醒已是常事。人生,尤其是一种漂泊的人生,本来就常有凄凉悲伤,少有温馨爱抚。而每当我在事业上受到挫折,经济上陷入困窘,爱情不顺或身体被各种疾病袭击时,多么想喊一声“妈妈”呀!多么想伏在她的怀中诉说心中的委屈呀!可现实中的母亲却是不可呼唤的,过去的经历像洒在伤口上的盐,让我想一阵痛一阵,是那种锥心的疼痛。因为没有心中可以呼唤的妈妈,我甚至没有心中的故乡。
信主后我开始为我们母女的关系祈祷。渐渐的,我已不再强烈地怨恨她,并愿意接她到美国探亲。那时候,神给我的功课“宽恕”,我自以为已经及格了。
然而,在母亲在美国探望我的十个月中,我重新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譬如,她疑心很重,对有些人的不幸常以怀疑代替同情。当我向她传福音时,她会反驳,认为她的气功大师张宏宝同耶稣一样,是个神。她甚至说耶稣保守,不肯把他如何在海上行走,医治瞎子以及起死回生的医术之秘诀传给他的门徒。我慢慢失去了耐心和爱心,甚至忘了敬重她,只会大声对她吼叫,毫不留情地批评她。有一次,她想用气功为我治病。当她的手一接触到我的身体,我就觉得反感,并马上躲开。这件小事实在是我们母女感情距离的写照。要弥合这样的距离,何等之难啊!
在极度失望中,我仍然坚持祷告:“神啊!请你留驻在我里面吧!请你对我母亲讲话,代替我!”
 
 

终于冲堤

 
我这样试过无数次。可是那个充满怨恨的旧我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跃然在我母亲的眼前。有一天,我心中的怨恨终于决堤了。怨恨像一匹脱疆的马,直棱棱地奔我母亲而去。我把这几十年的苦水,没头没脑地对着她泼了出来。
她哭了。她既不能理解我的怨恨,而且早忘记了她伤害过我的行为。她认为我在捏造罪名伤害她。
可想而知,我们母女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她立即要回国。这一走,哪儿还有机会拯救我们的不幸呢?!我意识到:这恐怕会成为一种终生的不幸了。
我冲出家门,开车直驱查经班带领人梁月衡姐妹的家。一路上我迫切地恳求神救我也救我的母亲。作为凡人,我的力量已到尽头,我的智慧已经枯竭。神啊!你若不救我,我将实在无力结束我们母女的不幸,也无能阻挡正在发生的灾难了。
 
 

神听到了我的呼救

 
当我到达月衡家时,波澜澎湃的心已经平静。平静下来的心中腾起一个愿望:我要同母亲好好地谈谈。
可是,如何谈?于是,我开始向月衡叙述事情的经过,同她一起祷告求神与我们同在。接着月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海嘉,我理解你恨你母亲打骂过你。可是她曾经是个苦人,穷人,病人,甚至疯人。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堂,没有被人爱过,没有得到过医治,连个谈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过。像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家庭妇女在贫病愁苦相交的关头,不打骂孩子,也许她早就疯了。”奇怪,我竟觉得她讲得有理,一向善辩的我竟哑口无言。我母亲确实好几次差点儿被送进疯人院。当时的中国社会不可能提供给她心灵辅导和药物治疗(当然患者自己也很难承认自己有精神问题)。
月衡继续婉转地说:“海嘉,等你的女儿亚娜长大成人,她会很爱你,也会很幸福。但这不全是你的功劳。而是因为你的条件好:你有一个爱你的丈夫,你受过高等教育,你见过世面,读过很多书,你不愁吃不愁穿,你甚至认识了天父上帝。你现在所拥有的哪一个条件,你母亲曾经拥有过?”我再一次哑口无言,是啊,我的条件确实比我母亲当年好上一百倍。她幼年丧父,一生积劳成疾。养活五个孩子的生活重担压弯了她的腰,父亲的婚外情更使她的日子成为煎熬。这种生活能使许多人心态畸变,甚至自杀。她那些年能活过来,已算个奇迹。然而今天,我为她酿了一杯苦酒,这杯酒,将苦毒她的晚年。我难过得眼泪直掉,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永远地软了下来。那些怨恨不翼而飞,耳边回响着一个声音:“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太》6:14)
 
 

对不起,妈妈

 
我回到家,立即拉着母亲的手坐下,对她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决心再不会像刚才那样粗暴地对待你、伤害你了!我要好好地爱你,关心你,让你晚年做个幸福的妈妈。是神要我这样做,在神面前,我不敢说大话,更不敢说假话。”她又哭了。很久很久,她才平静下来,非常安然地平静下来。神把我们母女的委屈都带走了。生活中第一次,我们母女心灵相通了。更大的奇迹是,几天之后,月衡兴奋地告诉我,我母亲决志信主了。不久后她便受洗,并且每天认真读圣经和听福音磁带。
后来,我们母女常常促膝谈心。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童年,也是在我外婆的打骂中度过的。八岁时,她因忍受不了外婆的毒打而跳河自杀,幸亏被邻居及时救起。在她那个时代,有太多的苦毒怨恨吞噬着人们的心。她小时候,邻居中一富人家里十四岁的闺秀突然怀孕了,父母逼她讲出孩子的父亲是谁,结果姑娘供出是她的亲哥哥。父母立即找来两个彪形大汉,在姑娘肚上放了一根大杠子,两个大汉用力一踩,本来是要把婴儿踩出来,结果那姑娘当场毙命。我听了后对天长叹:如果那家人有耶稣的爱,那个姑娘就不会白白赔上年轻的生命了。她,她的父母,以及我的妈妈,我的外婆都是那个社会的牺牲品。我怎么能单埋怨我的母亲呢?
四十四年的岁月里,母亲的伤害是我最大的心灵折磨。然而,神藉着这一刻骨铭心的痛苦,让我挣断了那一条世代因袭、捆绑了我们母女多年的铁链。神救了我,救了我的母亲,甚至救了我的女儿。他告诉我,去做女儿心中可以呼唤的母亲,成为她心中可依靠的故乡。
 
作者来自成都,现住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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