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泽东追悼会的前四天,外婆去世了。被运动弄得不知所措的大人们,最后一致通过,不能为外婆做任何追思活动。
文/唐 薇
想起外婆,心中就隐隐作痛。外婆与毛泽东同庚同寿,当然,命运却是另外一番景色。
外婆祖上是满清官宦,后来家道中落,到外婆出生的时候,她的鸦片上瘾的父亲已经把家底彻底吸空。那时,外公家是殷实的乡里士绅,怕这位指腹为婚的儿媳发育受亏损,就把三岁的外婆接进了门。这是外公家的义举,只是,谁又能算出不在父母羽翼下成长的孩子,生命中的亏损呢?这一切的不幸,倒构成了外婆命运中最大的幸运。她与年长一岁的外公从小青梅竹马,这使得外公在他们成年完婚、外婆长期不孕的情况下,顶住各方压力拒绝再娶。经过九个屈辱的年头,外婆终于怀孕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连生了九个孩子,其中三个夭折。
与此同时,外公的父母长兄相继去世,外公不仅当家做主,而且使家业壮大。只是外婆仍然没有从媳妇熬到婆,因为头顶上有一位大嫂。大嫂是为外公大哥冲喜娶进门的,婚后三个月守寡,从此拒不改嫁。于是,这位当地闻名的美女又成为当地闻名的贞节妇,要不是因为解放,是要为她建贞节牌坊的。对大嫂,连外公都要让她三分,外婆自然淹没在她的光环之下。不仅内部大权归大嫂掌握,外婆如同佣人,而且连六个孩子都称大嫂为“妈”,称呼外婆为“么娘”(么即小的意思)。
外婆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给一家大小,以及帮工们做饭,到深夜还在昏黄的油灯下纺线。外婆只求能够为自己积攒个好的归宿,给孩子留个富裕的未来。这是外婆人生的目标。似乎日子如同外婆期待的一样,付出也收获。六个孩子都送到了省城读书,在小镇上修建了一座轰动一时的小楼。
谁知转眼间,政权易手了。小楼变成了乡公所,外婆与外公、大嫂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被赶到了乡下。幸而,乡下佃农尽管“翻了身”,但还是顾念东家多年的恩惠,使他们没有吃太多皮肉之苦。只是,六个孩子在城里工作,却因为家庭出身,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受到冲击。再后来,外公和大嫂相继去世,到六十年代只剩下外婆一人在乡下。多年的政治运动使贫下中农也开始对外婆“冬天一样的严酷无情”。
我六岁那年和大姐到乡下去看外婆。外婆的家是用一人高的篱笆从猪圈中分隔出来的。七八平米的空间,其中一半悬空在大粪池上。一张床,一只大柴炉,两口破木箱,两只矮凳就是全部的家当。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窗户。白天,室内的光线来自打开的门和床角边地上的一个洞。不知道是哪位聪明人,给盖在粪池上的石板凿个洞,不仅使光线通过粪池进来,而且免去了外婆外出厕所的不便。
外婆勤俭耐劳,又不失乐观。白天,就凭她那三寸金莲上山捡柴,每天要爬十几里的山路,只要没人看见,她就教我们唱山歌;晚上,在墨水瓶做的油灯下讲故事,贫下中农的孩子们也喜欢端着凳子来听,如果遇上有月光的晚上,就打开门,省下灯油。只是如今,我不会唱一首外婆教的歌,心中却永远存留着那荒山的空旷;我记不起一个外婆讲的故事,脑海里却抹不去夜晚猪圈里发出的声响。
后来,外婆长年的“心痛”加剧难忍,经批准进城看病。八十多岁的她,还是自己扶着手杖到我们家的。但是她再也没有走回去了。因为,她已经是肝癌晚期。那是1976年,多事的一年。然而,外婆已经不知世事变化,由于药物镇痛,长期昏迷不醒。终于,一天外婆回光返照,留下临终嘱咐:第一,外婆在乡下已经请人为自己预备了一口水泥棺材。第二,两个舅舅已经去世,外婆给四个女儿攒了一大包新棉花和一百三十元钱,藏在乡下屋里的帐顶上。在毛泽东追悼会的前四天,外婆去世了。母亲的泪水说不清是在为谁流!被运动弄得不知所措的大人们,最后一致通过,不能为外婆做任何追思活动。就在毛泽东追悼会头天的清晨,天没亮,乡下的远房亲戚用拖拉机,悄悄地把外婆运回乡下,装进水泥棺材,埋了。第二天,大家就投入了“举国同悲”的追悼会。
外婆走了,终于给自己安排了归宿,也给孩子们留了“财产”。真不知道,在那些一个月只有几元钱生活费的年代里,外婆是如何榨干自己,千辛万苦才攒下钱,不仅买通贫下中农为自己预备了“先进”的水泥棺材,而且还给孩子们留下了遗产。只是,外婆没有想到:无论水泥棺材如何结实,由于匆忙下葬,到后来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安葬的位置。如今,各地大兴土木,更不知道那水泥棺材在哪里。外婆还没有想到:那包新棉花对城里的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包袱,结果送给了当地的农民;而那笔钱到孩子们手里的时候已经大大贬值,最后四个女儿买了四条被面作纪念,剩下的给外婆最喜爱的小女婿买了只打火机。如今,家家都用被套,外婆留下的被面早不知道塞在哪个箱底;而把打火机当玩具的姨父,恐怕也难从他一抽屉的打火机中想起外婆来。外婆更没有想到:她无意中倒给我们姊妹留下了一个关于钱财的教训--我们总是含泪彼此提醒:“别像外婆!”。
如果说外婆的生命中,有太多的厄运与无奈的话,是否我们这一代人,有幸圆了财富梦,人生就有幸福?不必列举世间痛苦的财主们,且听听,所罗门,这位历史上最智慧最富有的国王,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却发出千古回荡的感叹:“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传》1:2)在论到遗产的时候,所罗门更是哀叹:“那人是智慧,是愚昧,谁能知道?他竟要管理我劳碌所得的,就是我在日光之下用智慧所得的。这也是虚空。”(《传》2:19)
如果说钱财不足取,功名又如何?与外婆同庚同寿的毛泽东,可谓是“指点江山”的“千古风流人物”。且不论历史如何评说,去年春节在北京,十四岁的外甥就给我上了一堂课。头次到北京的他,逛王府井,天安门,对什么都感兴趣,唯独拒绝去毛泽东纪念堂,因为“不要看死人!”仿佛就在昨天,我们恨不能像小英雄戴碧蓉那样断肢残臂,倒不是学她的舍身救人,而是想同她一样见到毛主席。如今,在这些崇拜歌星张惠妹、刘德华的孩子们心中,毛泽东不过是一幅挂在出租汽车里所谓避邪的画像,一具陈列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木乃伊。
生命的无奈,历史的嘲弄,虚空的还是虚空,人生的虚空何处是尽头?晚年的所罗门王,在历尽虚空之后,启示出人生唯一的真实:“敬畏神,谨守他的诫命,这是人所当尽的本分。”(《传》12:13)
早年在母亲家乡的小镇上,有过教堂,去过传教士。但只听外婆说过,去看“羊”人是否有尾巴;却没说过,去听洋人讲耶稣基督。不知道外婆是否听到过福音,不知道上帝是否叩问过她的心。如果是,饱尝天恩的我,心中的隐痛变成撕心裂肺!我的亲人,我的同胞呵,当上帝的福音来到你面前的时候,千万别像外婆!
作者现住加拿大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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