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

 

那个夜晚缕缕袅袅的紫荆花和丁香花的清香,再一次轻轻地飘拂在我的发梢和裙裾。那个夜晚所有的温柔、感动和感激的情怀全部重新回到了心间。

 

 

 

文/季 芳

 

 

 

江涛

 

十几年前,在一个晨曦初露的清晨,在武汉扬子江的江畔,站立着一个少女。

少女的背包里揣着一张小小的火车票,她即将离开江南的故乡,去遥远的北国求学。临行前,她特意在武汉稍作停留,和这座留下了她童年足迹的城市告别。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清洌的江风中传来了江涛阵阵,也传来了两千多年前,一位东方哲人在汨汨逝水前的嗟叹。而那个十分固执的问题,再一次浮上了她的心头。

什么是生命的终极意义?

在心里,她问着浩渺的扬子江。

奔流不息的扬子江,只报她以沉沉的涛声。

涛声里蕴藏着太多的内涵,她不能够全都明白。但是,那一刻,她却又非常朦胧,同时又非常清晰地听见了涛声中传来的一个讯息:

静心等待,终有一天,时间会给予你,关于一切询问的答案。

 

 

瀑涛

 

八年之后,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的一个和当年极为相似的、晨曦初露的清晨,我在美国纽约州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旁聆听涛声。

那是我和丈夫潘辉离开水牛城,开始斜跨美国的转学长征的那一天早晨,来到大瀑布旁与它告别。

细细濛濛的水雾之中,我们凭栏远眺着大瀑布的壮丽景象。宽广的河流的排山倒海的气势奔腾而来,在巨大的落差之下构成了气势磅礴,奔放腾跃的旷世奇观。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涛声,溅起了一堆堆巨大的雪白的浪花。

渐渐地,在凝望之中,眼前的瀑帘好似变幻成了一幅巨大的天然银幕,一幕又一幕,那上面重现着逝去的两年中的生活场景。

我仿佛看见了初来乍到我们还买不起一辆旧车时,漫天风雪中两个人拎着沉重的装有一星期食物的塑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家;我仿佛又看见了霪雨霏霏的夜晚,我们所租的老房子漏雨时,我们搬来洗菜用的塑料盆接下;我仿佛看见因为想维护中国人的形像,我们和同屋的朋友只好等夜深了才出动,到邻街去捡别人丢弃的旧沙发和旧床;我仿佛又看见了我们和同屋的朋友顶着刺骨的寒风,自己动手修着已搁浅了的车子……

为什么,我们要背井离乡,连根拔起地来流浪?为什么,在流浪之中祈望找到心的归宿与家园?为什么,这一代人要以远涉重洋,抛家弃国为追求幸福的最佳机会?什么样的追求能补偿心灵的失落与孤寂?又是什么样的梦想我真能得到一种最为深层的喜悦与幸福?为什么呵,十几年前扬子江畔的问题,依然一直叩打着我的心?

那个时候,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不知多少回我来听涛,任瀑涛的轰鸣淹没心中的追问。难道人生的一切真如莎士比亚《麦克白斯》一剧的台词所说:“生命是一个白痴所说的故事,充满了声音与色彩,但却毫无意义”?

“就要离开了,想想高兴的事情吧!”身边的潘辉看出了我的忧郁。

对了,那些高兴的事情!校园里洒落了红枫的幽深小径,图书馆顶上的钟楼传出的清幽古雅的钟声,伊利湖边野外烧烤的歌声,盛夏采草莓时的欢笑,在美国朋友家里吃感恩节晚宴时的祈祷,雪地里和朋友们打雪仗的惊呼,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比赛时的助阵呐喊……过去的生活中有着这么多快乐的时光,让人感怀,让人留恋。

尤其难忘的是,在我刚来不久的一个周末的夜晚,我被朋友带进教会,从一位牧师手中接过了一本圣经。有一种恢宏的力量透过书页,透过充满了睿智的话语传出,让人受到深深的感染。

“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养活它……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此时此刻,瀑涛声中传来了深谷洪钟一般的声音,那声音在告诉我,放下忧虑,放下心中的重担,那创造宇宙万物的神在看顾我们前面的旅程。

 

 

松涛

 

第四天的早晨,在洛矶山下,我们意气风发,正打算视洛矶山为泥丸,雄赳赳,气昂昂地将它踩在脚下。

刚开了几分钟,车突然停在了路上,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车被拖进了附近的修车店。没想到一到车店,车就能够启动了。修车的年轻人认为没什么问题,就祝我们一路顺风了。

第二次上山我们依然锐气不减,可是刚开了半小时,车又拒绝合作了,再一次被拖回修车店,那两位年轻人仍认为没有问题,他们给车灌满冷却液后,就又祝我们好运了。

可是,车又再一次不听使唤。这时已是黄昏,我们只好往回撤,在一家小旅馆的停车处将车停下,我们就在车内过夜。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我们就将车送进那家修车店。那两位年轻人才仔细检查出原来是散热器彻底坏了,换了崭新的散热器后,我们就第四次向洛矶山挺进了。这一次,可爱的蓝马雄风重振,再也没有失蹄,和它的主人一起重拾了昨日的万丈雄心。

你曾经见过这样的一片风景吗?在那海拔一万两千多尺以上的巍巍群山之巅,有着一个奇异美丽,丰姿绝伦的山谷。山谷的南面是一潭时而碧绿时而蓝紫的湖,宛若一只充满了深情的大眼睛。清幽的湖面上有优雅的天鹅和雍容的雪山。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白雪皑皑,上面有白头鹰在翱翔。半山腰是郁郁苍苍的墨绿色的云杉和针叶松,再往下是金黄和火红的枫树。清爽的秋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松树响起了纷至沓来的涛声,如吟如歌,如慕如诉。

那涛声好像在问着我,你是从哪里来?你又要往哪里去呢?在你的起点,有你己经放弃的东西么?在你的终点,有你想要寻找的东西么?

那涛声好像在提醒我,周围的一切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们只是匆匆的过客。在我们站在这里的此刻之前,它们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不知多少个亿万年了,在此刻之后,它们可能还将在这里存在无数个亿万年。在亘古的岁月之中,我们只能拥有这么短暂的一瞬,只能用这短暂的一瞬来面对天地山川的永久。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些句子,我没有记错吧?”那边厢,潘辉在笑傲江湖,壮怀激烈起来。

千百年前,在那遥远的东方故国写下这些句子的诗人们,是否会料到他们句子中蕴含的那一份洒脱与感伤的情怀,以及豪迈与苍凉交织的生命感,会在千百年后,在这西半球的崇山峻岭之上,被我们深深地体验和领悟呢?

那涛声又好像在告诉我,这四上洛矶山的过程,是在考验我们的决心、勇气和忍耐。在这壮丽的大自然面前,在这深沉的松涛声中,上帝让我们对照有限的人生和无限的江山,感受沧海桑田的飘忽变幻,领略生命的渺小与伟大,卑微与高贵。

 

 

 海涛

 

在一个温暖而湿润的南国之夜,我来到海边散步听涛,就像许多次来听涛一样。

看着先生在前面的沙滩上和女儿嬉戏追逐,我的心中盛满了似水的柔情。

我想起了曾经遇到的三位基督徒朋友的遭遇,以及他们说过的话。

静云在丈夫另觅新欢之后,不得不与丈夫分手。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刚满一岁的女儿。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神会允许这样的不幸发生在你的身上呢?你会因此改变对神的爱吗?你还会对神的爱坚信不疑吗?

静云莞尔一笑,爱怜地望了一眼女儿说:“在离婚之后,不知有多少朋友给过我帮助。人世间有着这么多的爱与温暖,我在这次变故之前是不可能体会到的,也不可能想到。为这些爱,我要感谢神。”

刘森因为眼疾被迫摘除一只眼球,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神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让我们学习许多重要的功课。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我格外珍惜这一只好眼睛,也深刻体会了‘看得见’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与恩赐。神是让我通过这种经历来学习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

艾米莉是一位从苏格兰移民过来的,六十多岁的和蔼可亲的老人。三十多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她失去了当时只有三岁的儿子克拉克。在一次深谈中,艾米莉抚摸着照片上小天使般可爱的小克拉克,十分轻柔地说:“也许是因为神太爱克拉克了,所以那么早就将他接回了身边。也许神是想试炼一下,一个母亲的爱到底有多深。三十多年了,没有一秒钟克拉克不在这里……”

艾米莉轻拍自己的胸口说:“虽然时至今日,我还不能够完全清楚神的用意,但我仍然坚信神这样的安排中必定深藏着美意。”

因着信仰,因着对永恒的神的依托,这些神的儿女们不仅战胜人性的自负与软弱,超越苦难、不幸与挫折,而且能够在苦难中领受一种更为深刻的幸福,领受来自神的无限的爱与祝福。

他们对神赐生命本身的挚爱是无条件的。无论怎样沉重的打击和悲苦的遭遇,都不能夺去这份挚爱。正是因为这种“无条件”,使得他们光采照人;正是因为这种“无条件”,让我看到了只有来自于永恒上帝的爱,才是人生唯一的拯救;也正是因为这种“无条件”使我认识了生命的甘美和尊贵。

此刻,站在白净的沙滩上,看繁星闪烁的夜空下,温柔的海潮舒缓地起伏,听海潮发出沉沉的涛声。

在这安详而又极为轻柔的海涛声中,从记忆的幽谷深处,传来了诗人席慕容女士在《生命的滋味》中写下的句子:

“想一想,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装满这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把山石冲蚀成细柔的沙粒并且把它们均匀地铺在我的脚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酝酿出这样一个清凉美丽的夜晚?要多少年的时光啊!这个世界才能够等候到我们的来临?”

记得第一次读到这些句子,是在十多年前的清华园,在一个空气中飘浮着紫荆和丁香若有若无的香气的温馨的夜晚,我被从诗中流溢出的如明月芳草般的温柔所深深浸染,竟放下书本,拉了潘辉站在我们所住的二号楼的四楼大阳台上,久久地,默默无语地凝望着星月交辉的夜空。

此刻,那个夜晚缕缕袅袅的紫荆花和丁香花的清香,再一次轻轻地飘拂在我的发梢和裙裾。那个夜晚所有的温柔、感动和感激的情怀全部重新回到了心间。

涛声依旧,在这海涛声中,我为此刻所拥有的一切,向造物主献上我发自心底的无限的赞美与感激。

涛声依旧,但每一回来听涛的人已是不同。在时光隧道中,听涛者将一点一点,逐渐地听懂内涵无穷的涛声。

涛声依旧,虽然,此刻的我仍然无法回答那个扬子江畔十几岁的少女固执的问题,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上帝会将一切的答案放进我的心中。

涛声依旧,涛声依旧……

 

 

作者来自湖南,现居美国加州,在尔湾室内设计学院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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