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环(上)/季芳

 

我停下脚步,回眸一笑,淡淡的无奈,淡淡的媚。

 

 

 

文/季芳

 

 

 

在我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只玉指环。这是我满十八岁的时候,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时我正在广播学院读二年级。

“红豆,你知道它的来历,千万别把它弄丢了!”母亲再三叮咛。

从望见它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惊艳并且深深地爱上了它。它美得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美得令我不得不修正关于首饰是俗物的观点。

迷濛的淡绿,似云似雾,如烟如诗。它浑身上下闪烁着一份如古墨般高贵、幽远、沉静而忧郁的光泽,这光泽令人想起被它捕捉和凝固住的久远的故事,迷离的情爱,还有神秘的岁月。

母亲告诉我,这只指环是曾祖母临终时嘱咐留给我的,因为我是她唯一的曾孙女。曾祖母是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和一位藏族青年结识,并且相爱。

曾祖母的爱情遭到了来自家族的激烈反对,两个年轻人不得不分手。最后的一次见面当中,为了表示她是他一生中最为钟爱的女子,为了表示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珍视的爱情,他将他过世的母亲留给他的玉指环套在了她的手指上,并且告诉她这只指环来自于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冰峰雪岭的念青唐古拉山山脚下的纳木湖(意即“天湖””)。

然后,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朝自己的大腿戳了进去,鲜血迸流。他就这样捂着滴血的伤处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从此,曾祖母将这只玉指环戴了一生一世。

这是她坚持了一生的情和爱。

但是,我对玉指环还有一种自己的诠释。

在法国,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指环的传说。传说查理曼大帝的妃子有一只奇异的指环,只要她拥有这只指环,查理曼所有的爱恋都只系于她一人身上。

后来,这位妃子重病缠身,弥留之际,为了不让查理曼大帝爱上别人,她将指环藏在嘴里。国王因而不思朝政,日夜缠绵悱恻地悼念王妃。

后来,得知个中奥秘的大臣,从王妃口中取出指环,扔进湖中。查理曼大帝的神智恢复了正常,但指环的魔力依然牵萦着国王的心。他终于在湖畔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宫殿,与湖水天长地久,长相厮守。

倾心于传说的神奇和浪漫,迷恋于指环馥郁醇香、慑人心魄的魔力,在翩跹的想象之中,我认为我纤长的手指上这只美丽绝伦的玉指环,就是那只被遗弃在湖中的查理曼大帝的爱欲指环。

 

 

 

黄昏时分,刚刚出浴,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对镜梳妆。我的房间位于市中心的一幢高楼的第十五层,位于这个诱惑年代的漩涡中心。这个年代以数不清的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声色犬马和感官享乐为最佳卖点,这个年代的人们在诱惑面前像极了油缸面前的老鼠,以奋不顾身、舍我其谁地一头栽进去为乐。

我格外高兴,因为下午下班前收到了特快专递寄来的离婚证,我终于正式地恢复了自由之身。

今晚我将参加我的工作单位H省省电视台,为了和美国友人合作拍摄旅游记录片而举办的一个半正式的晚宴。

穿上一袭黑色的低胸无袖拖地长裙,我站在落地穿衣镜前最后欣赏一下自己。盈盈秋水,淡淡眉山,正在传递着三月桃花的讯息。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插上了一支玉簪。如雪肌肤在灯光下闪着莹洁温润的柔光。

还算不错,像一个魅力四射的子爵夫人。我对自己充满了自恋地说。

根据佩格利亚在成名作《性角色》中的定义,“魅力就是一个自恋的个性身上令人景仰的灵光。”

而这种灵光,正是我的魅力之源。

我出生在一个闭塞贫乏的南方小城,父母双双是一所技校的教师。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位于本省省会C市的广播学院。我一直就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主持,美国著名的芭芭拉.沃尔特,宗毓华,还有欧普拉.温芙蕾都是我崇拜的对象和奋斗目标。尤其是那个欧普拉,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都能从电视、电台、报纸、杂志、书籍和广告牌上看见她灿烂的笑容,听见她悦耳的嗓音。这个星球简直整个儿就是她的星球。

我的梦想是如此的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以致于大学期间我谨记“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发奋学习,努力成为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子。我的梦想又是如此的崇高伟大,长阔高深,以致于我要求我的初恋对象:本班的男生尤忠,必须和我统一思想认识,将我的目标置于爱情之上。

那年的毕业分配,彻底地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

家庭有背景、有门路的同学都分配到了大城市里的好单位,家里有钱的同学,更是用钱买通了条条通向罗马的大道。在我们宿舍里,和我最为要好的姚小菲,就是因为家在C市又有点儿关系,被分在C市的省电视台工作,尽管她没有我的满腹经纶。

我的父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教师。我被分回家乡L市的一个电台。全年级里只有娟娟和我一样差,她也是从L市考来的,和我分在一起。至于尤忠,他被分回他的家乡小城,我和他还面临两地分居的未来。

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骤然之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社会。

天空只帮助有翅膀的人飞翔──而我没有翅膀,纵使我有再美好的心灵,再出众的才华,再勤劳的品质,甚至再娇美的容颜,我也终究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里的一个默默无闻的邻家女孩。

至于我的男朋友尤忠,他还是个远不能够为我打一场“特洛伊之战”的小男孩。

春梦易逝,春花易凋,我没有时间来等他长大。

跟他分手的时候,他的脸上满是肝肠寸断外加愤懑的表情。记得他在我背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手上的戒指是忠贞的象征,你根本不配戴!”

我停下脚步,回眸一笑,淡淡的无奈,淡淡的媚。

就这样,我用冷艳的笑,挥别了一个时代,纯真时代。

伟大的莎士比亚说得好:“假如用一扇门把一个女人的才情关起来,它会从窗子里钻出去;塞了钥匙孔,它会跟着一道烟从烟囱里飞出去。”

我坚信以我的才情,做个世界级第一流的主持绰绰有余。

那么,我的当务之急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一扇窗子,或者那一根烟囱。

我和娟娟一起来到了L市的广播电台工作。很快地在一次合作中,我认识了L市电视台台长的公子刘海波。

噙着泪水,我向他哭诉自己是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无辜地被眨回L市。我给自己的角色定位是受难的天使,一身的飘零之感,凄美得不能自已。

在女人打动男人的方法之中,示弱一直就是最强有力的一种。再怎么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对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心肠也会软下来。

从他那脉脉含情的双眼中,我看出了自己的演出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我和他结了婚。我很快顺利地调到了电视台工作。

婚后不久,在一次专题采访节目制作的前后,我认识了C市市政府办公厅人事科科长李坚,他是个有家室的中年男子。

我始终以一个变幻莫测的性感女神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满足他寻欢作乐的猎艳狂想,宝刀未老的自我感觉,以及对已逝青春的缅怀,因而被他说成是妖精转世。

凭着无懈可击的表演,我顺利地调至省会C市电视台工作,如愿以偿。

一次又一次,我的爱欲指环施展着战无不胜的法力。

离开L市前夕,我参加了娟娟的婚礼。新郎是娟娟青梅竹马的初恋对象小彭,他在L市的一所中学执教。望着娟娟写满幸福的面庞,一丝悲哀从我心底掠过。娟娟成了一块真正的小家碧玉,今后一生都不太可能离开这小小的L市了,我想。

“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情不自禁地,我默念了一遍辛涅科尔的名句。

最后,我检视了一下镜中盛妆的冷血美人。

有那么一瞬,我不认识镜中的女孩。这个温柔与残酷混合,清纯与邪恶争战,美丽与丑陋背反,无邪与狂野纠缠的千面女郎。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

总之,她已经穿上了一双施了魔法的红舞鞋,欲罢不能。

既然欲罢不能,那就只好继续跳下去,一直跳到无法预知的故事尾声,一直跳到漫天飞花的天尽头。

窗外,又一个美丽的夜降临了。

万家灯火像奔腾的江河一样飞旋、涌动,像梵高的名画《星空》中那奔泄的星河。

我早已经读懂了这个城市的夜,它是狂热的,痴迷的,陶醉的,多情的,风流的,唯美的;它又是诱惑的,暧昧的,挑逗的,放肆的,阴郁的,虚伪的。

这是1999年以技术为手段,市场为媒介,欲望为动机的世纪末的一个经典夜晚。

 

 

 

电视台举办晚宴的“约瑟芬王后”西餐厅,位于国际饭店的最高一层楼上,一切装潢都是马克西姆饭店的翻版,让顾客那向往西方生活方式的饥渴心理得到一种替代性满足。

“红豆,在这儿哪!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你怎么才来?哇!仪态万千,楚楚动人,我要是个男人,这会儿瞅着你,眼睛都要直了!”姚小菲一路嚷嚷着就走了过来。只见她粉妆玉琢,玲珑剔透,穿着大红的长裙,像一朵艳丽的红牡丹。

毕业那年姚小菲分到了C市电视台,在李坚帮我调来的前后,她也给我帮了不少忙,我对她一直心存感激。我和李坚的秘密关系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约瑟芬王后”餐厅的老板罗翔眼下正在热烈地追求着她。

“鲜艳如花,热情似火,你和你身上的裙子很相配!”我不带一丝恭维之意地夸着她。

“罗翔!快过来!见过红豆!”小菲回头喊了一嗓子。

罗翔走了过来,他有一个光可鉴人的秃头。今天晚上他又是忙得不亦乐乎。他出国留过学,喝过几滴洋墨水,然后回来开了餐厅。用高雅包装通俗,用情调掩盖平庸,用文化粉饰功利,在中国,柯努克和皮尔.卡登真是后继有人。

“如果不是小菲捷足先登,红豆,我可要第一个追你了!”罗翔向我伸出了手。

“罗老板说笑了!”我伸出手握了一下。“那几个美国人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应该是快来了,咱们过去坐下吧!”小菲拉着我来到了桌子旁。我们一共订有两张桌子,女宾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刚一坐下,就见众宾客纷纷起立,原来是美国人来了,总共有三个,一个教授和两个助教。他们是美国N州大学传播系的。

一一握手时,那个年纪约四十岁左右的教授对我说:“我叫乔治,很高兴认识你。”

我被什么吸引住了,乔治的五官是一般意义上的英俊,只除了他的独特的眼睛,是的,眼睛。

那是一双如海水一般深邃幽蓝的眼睛,一双如烟雨江南一般诗意朦胧的眼睛,一双如电光火炬一般洞幽烛微的眼睛,一双如宇宙黑洞一般吸纳灵魂让人无处遁形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我沉溺在这双眼睛里,不能自拔。

席间觥筹交错,我一直都在和左右邻座的同事说笑,却自始至终地感觉到有一束光从那双眼睛里传出来,远远地,隔着桌子照落在我的身上。

饭毕已是深夜,爵士乐奏起,人们开始喝红酒和跳舞。

“林小姐,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乔治绕过人群,走了过来。

慢节奏的旋转中,绕过他的右肩,我的眼光投向舞池中的对对舞伴。

“林小姐,您的家就在这座城市里吗?”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光降落在我身上的重量。

“叫我红豆吧,不必客气。我父母的家在外地。我是单身住在这儿。”我将“单身”两个字拖长了之后,重重强调。

“红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乔治的话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在那潮湿丰厚的爵士乐曲的伴奏下传来,优雅动人。

如果乔治能成为我的情人,无疑会送给我一把打开新大陆之门的钥匙。

“乔治,我对你的感觉也正是这样。”我顺水推舟地说。

“我可以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吗?”他问,我点了点头。我立刻知道一切都将如预料的那样发展,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中。

我特意瞥了一眼自己优美而轻柔地搭在乔治右肩上的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在暗暗的红色灯光下闪着古瓷碎片一样的光泽。我能够直觉到它正在幽微地呼吸着,而它那花粉似的芬芳呼吸之中正散发着一种有毒的诡异的蛊惑。

 

 

 

我坚信只有出人头地,才能够铸造人生坚实的根基,而其它的一切都是空洞和乏味的,并且缺乏说服力。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令一代又一代少男少女如痴如醉的爱情。根据外国科学家研究的最新结果表明,爱情是大脑中一种“化学鸡尾酒”激发出来的,这些化学物质是由“胺”和“素”构成的。

所以,爱情绝对是物质性的东西,一切的信仰、情感和爱都可以还原为物质。

而人生则像杂技中的走钢丝,在有限的时空里舞出自己的绝技。

我知道上帝肯定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儿的,因为我的心里浸透了有毒的汁液。在无垠的心灵旷野上,我能够看见魔鬼正在纵横驰骋,它飘扬的斗篷像一面战旗。

可是,我听不到上帝的启示,看不见天使的翅膀,也从来没有什么白马王子或英雄好汉来搭救我这个落难的美人儿。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不好,根据心理学家对人的需要层次的划分,我所追求的是位于金字塔最顶层的东西: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如此高尚的追求,又是如此的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我实在是一个令自己感动的可爱女孩。

至于那些男人,他们都是自愿的,像飞蛾扑火,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扑向甜丝丝的粉红陷阱。我并没有损人利己。

就是这样,我对自己经常进行残酷的反省。我之所以反省是因为我受过教育,而受过教育的结果是,我总是善于、勤于和勇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各种多样的藉口。

乔治,你会打电话给我吗?(待续)

 

乔治是否真的成为了红豆的情人?红豆施展的魅力能把她送上新大陆美国,实现另一个梦想和野心吗?请看下期《玉指环》的(中)篇

 

 

作者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美国加州尔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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