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泥潭

 

不论西装革履、满腹经纶、风度翩翩、长者风范,我看到的一律是四个字:道貌岸然。皮袍底下藏着狐狸尾巴。

 

 

 

文/婴子

 

 

 

渺小与无情

 

我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常常追问:人为什么活着?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问过很多人,从来没有人给过令我满意的答案。当我真正走进社会后,才发觉人都在回避这些问题。

社会对我们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是多么残酷啊,没有人给我们上过课,关于世态人心的大课,反而人人都隐而不谈。就如同是一个迈步走向一大片草地的人,却不提醒他那有一块看不见的深深的泥潭,让他只有碰运气。

我绝对是个倒楣蛋,我走的路上第一个泥潭就吞没了我。

从大学毕业分配起,我就开始感觉到个人的渺小和社会的无情。我出身寒微,却不甘心平庸的生活,不愿意走命定的道路——回家乡教书。几经挣扎,终于如愿留在城市,可是却因此第一次认识到金钱的重要和“关系”的重要。更不用说后来工作调动、考研、离职、毕业、出国,没有一个关口,不增加了我对这个钱与权的社会的憎恶。

我本以为,人只有一个避风港,就是家。人世间,最难得、最美好的就是真心相爱。可是,哪里有永恒?情感比物质更易腐。我有很浓的张爱玲情结,悲凉早已成为我生命的底色。工作三年,世态炎凉的亲历、风霜刀剑的催逼,更让我看到了大面积的人心的沉沦。操守谈不上了,到处是赤裸裸的金钱、色欲、名位的追逐游戏,参与者一边追逐嬉乐,一边自觉无聊空虚。善与恶,智与愚,诚与诈,真与伪,五光十色,谁还能分得清呢?

有时愤懑地想,我这样天真得发傻的人,根本不该生在这个世代;有时又恐惧地发觉,自己也有了一张与周围人一模一样的脸,嗤笑天真,那样麻木和呆滞。我变得玩世不恭。你很难想像一个原本长得甜美温柔的女孩会玩世不恭。不论西装革履、满腹经纶、风度翩翩、长者风范,我看到的一律是四个字:道貌岸然。皮袍底下藏着狐狸尾巴。对任何人都崇拜不起来,对自己只有怜悯,对梦想只有嘲弄。

 

 

听听这句话

 

被摧毁的,我本以为毫无希望,我自己都已不为之顾惜了。然而某天当我打开圣经,看到一句话,给我从未有过的震撼:“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长存。”(《约壹》2:17)我不由得肃然裣衽了。一颗愤激的心开始平和下来。我看到的、我痛恨的、我为之痛苦的,神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描述出了一切。

这才叫“高瞻远瞩”!除此以外,我没见过任何真正的“高瞻远瞩”!即使曹雪芹,也不过是淋漓尽致的悲凉幻灭而已。“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哪里比得过“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的高度概括(《约壹》2:16)。

耶稣说:“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16:33)焦躁、烦忧、被痛苦咬噬的心灵啊,都应该听听这句话!人生在世有无尽的苦难,我们本以为这就是人的命运,无法逃脱的宿命。但是听听这句话,在这宿命之上、在这世界以外,有我们不知道的无尽的自由空间和全知全能的主宰。人非借助这主宰,不能超脱灭亡的命运、自相残害的命运。一方面恨这世界,一方面却拒绝承认他的存在,怎么可能找到出路呢?

我第一次去教堂,是在一年前,我来英国四个月以后。整整一年时间,去教堂、聚会,就是不断提问。一方面固然因为不熟悉圣经,但每翻开圣经,又总被疑问拦住,无法往下看。还有,别人的回答也常常抑住我往下探索的欲望,因为他们说,神的道路高过人的道路,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嘛,你得承认这个,不能强求理解。还有的说,这个圣经上没有说,你不用多想。神给我们的只有一本圣经,所有他要我们理解的都在这里面……

然而我没有放弃。一年的时间,我凭着心里隐约的信心,没有放弃,没有停止寻找真理。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对人生无常体会很多。一句“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臧克家《老马》),就能让我咀嚼良久,沉吟良久。真的,人永远身不由己,永远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更美好。就这样人却很容易陷入非常颓丧、非常无助的境地。

所以,当我听到《我心旋律》的诗歌“你当除去恐惧的心,因为这不是从神来”,心真的被触摸到了。绷得紧紧的心开始温柔下来,软弱的心开始坚定起来。我们以为我们是无法改变的,以为“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们忘了最初的时候,伊甸园里本没有恐惧。

我终于突破了自己理性上的拘囿,进到信仰里面。其实人再怎么思考,再怎么精密地思辩,神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们永远不用担心神被人的思辩逻辑、知识体系所难倒。“神的道是活泼的,是有功效的,比一切两刃的剑更快,甚至魂与灵,骨节与骨髓,都能刺入、剖开,连心中的思念和主意都能辨明。”(《来》4:12)

 

 

填不满的洞

 

今年六、七月间,我们夫妇去见一对英国基督徒夫妇,这次见面交谈是我的一个转捩点。我主动提出来,他们问问题帮我们澄清一下思路。因为我们问题太多了,把自己也弄糊涂了。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提出两个问题:你们到底愿不愿意成为基督徒?是什么在拦阻你们成为基督徒?

很尖锐呀!我就使劲问自己:我到底愿不愿意成为基督徒?是什么在拦阻我成为基督徒?对第一个问题,我想我愿意。因为我看不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希望,我自己找不到希望。而第二个问题,是关键。一方面我们若不自欺,就得承认,人需要救赎;而另一方面,“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的思想已札根。

我是中国人,出生于文革结束以前。这个背景决定了什么事都要问个“真的吗”、“为什么这样”,很难真正相信什么东西。我记得上小学时每天班上读报,学习雷锋精神,唱“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小学、中学课本里是狼牙山五壮士、草地晚餐、冰心的《再寄小读者》。初中时是第一批入团,激动得不行。但我初中毕业前夕六四爆发;我读高中时“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被提出来,高考时政治考邓小平“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就在我和我的同龄人世界观开始形成的这十几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多大多深刻的变化!在飞速旋转的世界,我们唯有拼命抓住自己的理性;在鱼龙混杂的人群,我们只真正信靠自己。中国文化界讨论“终极关怀”,讨论来讨论去没有结果,因为这本是中国文化的死角。缺了上帝,只向人寻找,哪怕是圣人呢,注定找不到“终极关怀”。因为人根本看不到“终极”,那本是神的领域。

我出国前正值“整顿法轮功”,看了展览和电视,我脑中对于法轮功的印象就是血淋淋的惨案。而说到“信仰”二字,我不知怎么总有意无意想到法轮功。我总想,人啊,如果把自己的常识理性全部放弃,转而全身心投靠一个什么东西,比如一个教主,一个主义,真是太可怕了。你就会相信亩产百万斤粮食!你就会自杀以为去见你的“主”!

然后,一颗冥顽愚梗的心,终被神的大能、大爱、大智慧战胜了。他的一双大手悄然除去了我脆弱的伪饰、佯装的刚强,最后彻底软化了我,降伏了我,让我把自己交出去,彻底检视自己那颗心。帕斯卡尔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人心里有一个洞,非神不能填满。怎么不是这样呢?我们空虚,我们流浪。我们需要神啊,我们离开他太久太久了。人心里那个洞,就是残留的对神的依恋和记忆啊。神一直在呼唤我们回家。他在等着游子的那一声叩门声。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英国牛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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