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人义
如蝶之死
张国荣自杀身亡，他留给这个世界上爱惜他的人太多的遗憾！
我认识张国荣这个名字是从他出演的电影《英雄本色》开始的。当时，在大名鼎鼎的周润发的身影背后，张国荣显得黯淡了一些。但他那孩子气的，空灵，略带忧愁的眼神，却执着地闪着光芒，那光芒带来了历经二十多年的喝彩，但也暴露出他内心无法与人分担的暗哑与孤独。
《霸王别姬》是张国荣艺术成熟期的杰作，张国荣演活了银幕中的主人翁程蝶衣。不知道当时他是以自己的生命感受演绎了蝶衣的生命，还是蝶衣的银幕形像宣泄了他个人的心灵感受，他使每一个观众为蝶衣的生命感叹悲泣。或许是蝶衣的生命预示了他的结局，抑或是他如蝶衣相似的生命经历，万分遗憾地，他选择了与蝶衣一样的死，选择了同一个结局。
戏中的蝶衣，因自幼在戏班中过着扭曲的生活，成为一个不可自拔的同性恋者。在他来说，这表面上也是如情如理的，然而，发自良心的，对自己扭曲心理及行为的指责与厌恶，却使蝶衣始终在师兄真正的情人面前挺不起腰杆。良心，发自生命内里的审判，使一切在理性中合理化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
良心审判是不以情感为尺度的，而蝶衣在良心的自我审判中，并没有尝试走过自己，而是执意地在心灵中放逐自己。他的生命好像乘上了心灵的独木舟，使他越来越离开社会，飘向失望与痛苦的生命海洋，最后，在风浪中逐渐肢解，慢慢地沉没了，在波浪之上留下几片残帆断木。
孤独，往往就是这样的过程中，在对良心审判的抗拒之中产生了，伴随着对自悲，自叹和自责，积少成多便成为了忧郁。忧郁，在这个时候便成了孤独者的唯一伴侣。这也正是张国荣所经历的。张国荣孤独、忧郁，他写道：“我想我可能患上了忧郁症，至于病源则是对自己不满，对别人不满，对世界更加不满……”
他把那份不真实的感情看得越重，他在其中的悲观和失望就越深。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他已经是不能自拔了。当我读到他写下的字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他沥血的心，“我用吵声来麻醉自己，用烈酒来刺激自己，夜夜笙歌作乐，久而久之，我由麻木到厌倦，由无所谓变为讨厌……”
我想，他本来并不希望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曾经尝试用各种方法，四处寻找“一援手的安慰”，可惜，他没有把握住那真正慰藉他心灵的慈手。于是像一只曾经美丽过的蝴蝶，在秋风里黯然枯萎飘落，给这世界留下多一份的心碎、惋惜，外加一夕之间仿偶像跳楼的六个亡魂。
浴火而生
蝴蝶随风而去了，我为他惋惜，难道他不能在痛苦中成为浴火重生的凤凰？是的，完全可以的，因为，曾经有一只这样的蝴蝶。
我得到台湾著名女作家杏林子离世的消息，不过是在张国荣的死讯之前不到一周的时间。我是在书本中认识杏林子的，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秀丽，敏感，开朗，幽默的娇小姐，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是一个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卧床不起的病人；我以为她是一个从小就自信，聪颖，被爱包围，众目睽睽之中的美少女，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曾经是一个充满自卑，几度寻求短见的姑娘。
她依然有爱的渴望和被爱的权利吗？天哪，像她这样敏感而热情的姑娘怎么会没有？但无情的疾病，把她人生最美好的感受和盼望剥夺了。
她依然有爱的感受和被爱的追求吗？是呵，她一样有着血肉之躯，怎么会没有？但撑不起躯体的骨架和几尺小床，把她一切的梦想都桎棝起来了。
如果她有一天真的自杀了，爱她的亲友一定互相抱着肩膀，哭泣着彼此安慰：“死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但连她身边最亲的亲人也没有想到，她真的悄然无声地经历过一次真正的死──当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死亡的阴影，投影在她的生命之上的时候，她明白了肉体之无可指望。在这样的绝望之中，她跟随耶稣爬上了摆在她生命面前的十字架，在自己的十字架上，她知道自己被疾病捆绑起来的肉体生命，已经死了。
身体的疾病，原来未必是把人推向死亡的绝对原因，也可以是人们思考生命意义的催化剂。杏林子就是这样随着耶稣走进死地，又随着复活的基督得到新生。“就在这么一个绝境中，我认识了耶稣，”杏林子在《我的真实见证》中写道，“我相信上帝以后，便对生命有一个新的诠释。就是每一个生命，不管是老弱伤残或贫富贵贱，在上帝眼中都是珍贵的！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特定的价值。人看人是看外表──看容貌、看财富、看地位。但上帝是看内心，看我们有没有对自己的生命尽了本分……他给了人信心、希望、勇气，还有爱；教导我们如何在痛苦中保持信心，在灰心中保持希望，在危难中保持勇气，他也不断用爱来滋润我们饱受创痛的心灵，好叫我们的生命重新充满生气，勇敢地活下去。”
这是一个复活在天国里的生命，她自此以超人的毅力和爱心，笔耕不辍。从她的《杏林小记》、《生之歌》、《心灵品管》、《行到水穷处》、《真情是一生的承诺》等多部作品里，可以深深感受到她对人生、对社会的爱和关怀，因而激励了无数的人。她更于1982年成立了台湾伊甸基金会，服务障碍者。
对于随时可能袭来的死亡，她没有畏惧，只当作是自己做完了尘世的工作，要快乐回天上的家去了。她在诗中写道：
有一日
当我离去
……
请勿用眼泪和哭声埋葬我
我已前赴一个神秘的约会
啊
我多么希望你们欢欢喜喜
如同我的欢喜一样
今年2月，她因受印尼籍管家的病态殴打而逝世。她的遗体捐献为医学用途，亦不追究管家的责任。她留下的名言是，“除了爱，我一无所有”。她一生虽然被没完没了的痛疼捆绑在病床之上，可是她的心灵成了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飞翔在人寰之上，飞出生命最优美的舞姿，唱出人生最优美的施律。
欢唱不息
好多次走过香港的街头，不知道是否曾和张国荣擦肩而过，但我可以肯定，我一定和许多像张国荣一样的人擦肩而过；没有机会去台湾，也没有可能去探望在病床上的杏林子，但我也可以肯定，我一定仍然有许多的机会，和杏林子一样的朋友促膝长谈。
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要把我认识的所有的“张国荣”，介绍给所有的“杏林子”。他们一定能够成为好朋友，因为他们一样都有着会唱歌的生命，有着会在天空飞翔的愿望。一只小蝴蝶不一定就变不成在生命的长空中鸣叫飞翔的美凤凰，只要人能经历像耶稣基督一样的死，这样的生命转变就自然完成了。
人既然必然要死，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选择那可以经历重生的死呢？我深深地遗憾，当张国荣绝望无奈地飞出文华大厦，飞出自己的孤独和寂寞，寻找生命最终解脱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本来是可以成为凤凰的。
我是会经常看到蝴蝶的，当我看到蝴蝶的时候，我会想到虞姬，我会想到蝶衣，我会想到张国荣，我会想到杏林子，我会想到蝴蝶，我会想到凤凰。他们都经历了人生中不可推诿之痛苦，但是是他们不同的选择，使他们的生命最终变得不同。我真希望世界上所有渴盼飞翔的生命，都能在痛苦中浴火重生为凤凰，在永生的生命中展现优美舞姿，欢唱不息。
作者来自中国，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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