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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和那一边之间/林鹿

 

妈妈仿佛有了预感,她和爸爸说了不下十五次“晚安”。她还对爸爸嘱咐说:“路滑,走路慢一点。”或是:“我也舍不得你啊!”最后,妈妈说:“咱俩白头到老。”

 

 

 

文/林 鹿

 

 

 

那一句安慰

 

我是在2002年1月9日听到妈妈病危的消息的。

我的哥哥和嫂子在电话中说,医生说妈妈只有两天的时间了,而且妈妈己经意识不清,不认识亲人了。我说:“不会的,妈妈的生命在神的手中,不在医生的话中。”

我在电话中安慰姐姐:“不要怕,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妈妈还有四五只手表,妈妈会长寿的,妈妈还有很多时间。”姐姐马上说:“你这个梦的意思就是送终(钟)啊!”

1月10日我去移民局及学校办理相关的离境离校手续,每当心中一要哭,就有一句歌词在心中响起:“耶稣正在那里,耶稣正在那里。”就这一句,就足以安慰我。这句歌词的安慰能力,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验到。那一整天,这一句歌词不断响在我耳旁,使我能安稳地办好一切相关的手续。

因为家乡正是冬天,而我没有冬天的棉鞋,我又去了超级市场,买了一双鞋。在经过礼品柜台时,我看见一件小礼品,是一对洁白的张着翅膀的小鸽子在亲吻,背景是一颗心形,缀满了玫瑰花,就想买下送给妈妈。我听见:“这小礼物将放在你妈妈的骨灰盒处。”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真的不想买。

于是我从收银处退开,将礼品退回了原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离开商场前,有一种力量又使我重回礼品柜台。我终于买下了这一对代表爱与平安的鸽子,后来小鸽子立在了妈妈的骨灰盒的旁边。

当晚,我在房间里收拾行装时,看见我新近翻录的一盘赞美歌的磁带,我听见心中有声音说:“这盘赞美歌将会在葬礼上播放。”

这一切似乎都在预先告诉我:妈妈的离开就要成为事实。

 

 

 让妈妈高兴

 

1月11日凌晨,我上了飞机。坐在飞机上,仿佛听见主轻声嘱咐我:“你回去要让你的妈妈高兴。”这样简单,这是神让我回去的目的。我回去见妈妈,不是去哭的,而是要让妈妈高兴满足。

主啊,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求你用喜乐刚强充满我。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唱赞美歌,旁边的旅客在睡觉,我就一直唱啊唱,“我要称颂你圣名,我要荣耀你圣名……”

主在我的歌颂中将他的能力充满我,这也是我在见到鼻孔插着氧气管的妈妈时,没有失声痛哭的原因。

神答应了我的祷告,使妈妈的意识恢复了。见到我时,妈妈认出了我。妈妈自言自语:“我见到了我的小女儿。”哥哥说:“妈妈住院前的一天晚上曾说:她就是死也要等到看见小女儿后。”

 

 

歌中的花朵

 

每天早上去医院看望妈妈的路上,我会选一些鲜花送妈妈。12日早上买的是十二朵红玫瑰。刚刚进病房,因为一个在给妈妈打针的护士说好看,妈妈就让我把花马上送到医生办公室,代表妈妈对照顾她的医生、护士表示感谢。

14日早上,我在路上又给妈妈买花。这次我买嫩黄色的百合花和红玫瑰。我特别选了已经盛开的百合花,我就是要让妈妈看见已经开放的百合花。妈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急救病房中的时间,每一刻都很宝贵。

记得我把花送到妈妈眼前,我说:妈妈,这是百合花。我在那天上午也为妈妈唱起了《主耶稣啊,想起了你》,里边有“噢,主,你是园中的凤仙花,你是沙伦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我心岂能舍下?”

妈妈听见这首歌后说:“你给我买来的花,也都在你唱的这首歌里啦!”

 

 

十五次晚安

 

自从我回来,妈妈总是用全力与我们说话。我享受着与妈妈的交流,更知道妈妈用尽她有限的力量,在与我们说话,在陪着我们,在尽量地多陪陪我们。她的身体已经水肿,鼻孔插着氧气管,手上因为每天连续输液九个小时,已经难于找到可以进针的地方了。我是一个健康人,连续几天说话也会有累的感觉,更何况临近死门的妈妈呢?我知道妈妈陪我们陪得有多么辛苦、艰难。

还有一个小插曲是,我和姐姐在妈妈睡着后小声聊天。一会儿,我听见妈妈说:“你俩儿说话大声一点,咄咄咄(编注:方言,象声词)的,我听着好费劲啊。”妈妈的话把我逗笑了。妈妈想听见我们说话,参与意识很强,我们说什么她都爱听。

我唱很多首赞美诗歌给妈妈听,妈妈也唱歌给我们听。15日那天上午,妈妈唱了一道歌:“白色大宝座,生命册,有你名吗?有我名吗?不要糊涂下地狱。”

16日早上,妈妈看见我就说,“我想起来啦,是,翻开生命册。还有,不是‘糊里糊涂下地狱’,是‘不要糊涂凄惨下地狱’。”

16日上午,妈妈又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妈妈在这样的时候,主动唱赞美歌给我们,这是间接地、婉转地向我们表达了,她的信仰是清楚坚定的,是在让我们放心。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们呢?妈妈还似乎无意地说:“郭阿姨说:我们如今所住的这个城市,不过是个旅馆,我们真正的家乡在天上。”

15日晚上,妈妈仿佛有了预感,她和爸爸说了不下十五次“晚安”。她还对爸爸嘱咐说:“路滑,走路慢一点。”或是:“我也舍不得你啊!”最后,妈妈说:“咱俩白头到老。”

 

 

最后的挥手

 

房间里只有我在妈妈身边时,妈妈说:“人要不在了,就知道珍惜了。人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我看见妈妈的眼泪无声地滴淌。我递上了一包纸巾,她就用那一包柔软的纸巾轻轻地抹去眼泪。纸还舍不得扔,仍放在一边备用。妈妈呼吸停止时,我看见她的枕边还有一张纸巾。她的眼角仍有一滴眼泪。我轻轻地为妈妈擦去了这最后一滴眼泪。

那特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那是16日下午。妈妈握住了我的手,而后安然入睡。那种放心的踏实,不再有所求,满足,安稳,准备好了。

姐姐站在妈妈输液的手臂的那一边,妈妈不能握住姐姐的手。但是下午2点左右,妈妈那正在输液的插着针头的手突然移开原处,举起来。姐姐马上伸手拉回妈妈的手,说:“妈妈,不能动,怎么乱动呢?”姐姐把妈妈的手放回原处。妈妈没有再动一下。其实,这是妈妈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为了要握一下姐姐的手,也是与站在床脚的爸爸挥手告别。

 

 

出笼的弧线

 

记得妈妈在入睡前最后一句话是问我:“爱学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爱学是我的侄儿的女朋友,那天和我一起去医院。她刚离开,妈妈就问了这个奇特的问题。之后就立刻进入了特别平安的沉睡。

妈妈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样的问题,使我产生很多想像。妈妈的糖尿病综合症在一两年以前已经导致白内障,视力衰弱。是否妈妈这时看见了来接她回天家的天使?天使的荣耀的光芒已经环绕着妈妈?妈妈是不是被美丽的色彩吸引,因而产生了对色彩的惊奇的疑问?

我目睹妈妈的灵魂离开身体,妈妈没有一点挣扎。原来灵魂离开身体时是那样的安然,像一只小鸟飞出笼子时的弧线。留下一所老房子,风雨侵蚀了六十九年,要换一所新房子了。除了爱,什么都不用带走,因为有更好的了。

当医生前来抢救时,我仍然安静地握住妈妈的手,也被妈妈的手所握住。我真想开口对医生说:“让我的妈妈睡吧,不要再吵醒她了。如果妈妈的灵魂已经被天使接走了的话,你那样的抢救是无用的。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妈妈已经在天使的陪伴下回了天家,那里是乐园。”但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医生要尽责任。我站在一边,握住妈妈的手。我的灵魂在目送着妈妈得到自由。

 

 

能回去真好

 

我能够进入妈妈的自由中为她而喜乐,我知道妈妈在经历那大痛苦之后,一切都从新开始了。妈妈在人间所经历的超出常态的疾病痛苦,会使妈妈如今在乐园中享受超常的喜乐欢欣。我相信。

妈妈是带着一本装满亲人照片的相册去的医院。但是,妈妈看着我的照片和看到我本人,毕竟不一样。妈妈一直很想看见我,但又知道我回中国一趟不容易,于是决定不告诉远在国外的我。是神使我能够回去送妈妈,神延长了妈妈的时间,使我和全家人抓紧时间充分地表达对妈妈的爱和感谢,让妈妈知道她在我们心中是多么重要。

能够回去,能够有六天的时间共用一切,能够握住妈妈的手,也被妈妈的手握住,能够和妈妈说心里话,能够送妈妈红玫瑰和开放的百合花,为妈妈请来理发师,为妈妈按摩,洗脸洗脚,每天早上去医院为妈妈梳头,为妈妈抹我特别为她买的芦荟润面霜,为妈妈订做送老的衣裳……之后,为妈妈主持基督徒方式的追思礼拜,让许多参加葬礼的来宾第一次听见耶稣带给人的平安,我是多么感恩!

 

 

作者曾在菲律宾进修,现住中国。本文插画是作者的油画《送别》,曾刊在本刊53期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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