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帆船(下)/季芳

 

(上期内容简介:为了斩断和公司老板、有妇之夫西米加“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吴湘再次选择了逃离。她离开了上海,飞往美国洛杉矶。)

 

 

 

文/季芳

 

 

 

 

洛杉矶

这个美国第二大城市,有着驰名世界的电影工业王国好莱坞,“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迪斯尼乐园,有着林立的大厦,密如蛛网的高速公路,每日汽车流量四百万,每日落尘量两百吨的现代化大工业都市,像吸收一只小小蚂蚁一样吸收了我。而我,不太喜欢这个空气中长年悬浮着黄棕色光化学烟雾的城市。

为了省钱,我和姐姐、姐夫住在一套两个卧室的公寓里。三年不见,姐姐、姐夫的模样变多了,在这里读书很辛苦。看他们俩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我想再平淡,再困苦的日子也是甜蜜蜜的。

我在经济系,学费是姐姐和姐夫替我出的。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我在一家小中餐馆找了个端盘子的打工机会,每个周末打两天工。

在我到达的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姐姐和姐夫就把我带到他们的基督徒朋友圈“华夏团契”。这个团契里的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子,每人至少有两三个学位。

当晚回家后,姐姐并没有详细解释什么,她说慢慢我就会明白的,我需要的是时间。是的,我需要时间。除了时间,还有什么能抚平我的伤痛呢?那看不见的上帝能吗?

一到洛杉矶,我就和在威斯康辛读护士的石柳取得了联系。让我喜出望外的是,石柳说她刚毕业,已经在洛杉矶找到了一份工作,再过两个月就要搬来了。我兴奋无比,天天盼着石柳快些来,我们又可以像在大学时一样促膝谈心了。

两个月之后,石柳来了。我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仅仅三年的时间,石柳怎么会老了这么多?她的脸上已没有了昔日的红润,微蹙时两眉之间有两道深深的皱纹。

“湘湘,你没怎么变,只是胖了一点儿。我真是高兴,怎么这地球转两下,咱们又在一块儿了。”石柳见到我,一团喜气。

“汪军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什么时候过来?怎么这几年一直没听你说起他的情况?”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当天晚饭后,在我的卧室一盏淡绿色小台灯的灯光里,石柳讲了她和汪军的婚姻。

当年汪军出国以后,石柳匆匆回老家办理手续,五个月后就出来探亲了。石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在美国没有工卡求职,没有钱读书,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家庭主妇的时候,汪军由甜蜜爱人变成了凶残暴君。

他不让石柳出门,不给她门钥匙,更不让她学开车,每天他一走就将门用一把大锁锁上。他不给石柳信用卡和一分钱现金,刻意不带石柳外出认识任何人,禁止石柳国内的亲人打电话……每天他从学校回来,还对石柳做的家务吹毛求疵,甚至对她拳打脚踢一顿。

窗外是威斯康辛漫漫飞雪的没有尽头的冬日,窗内是凄凉黯淡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熬了一年,终于有一天,趁汪军去学校之后,石柳从窗子爬了出去。她逃到一位初来时认识的中国人李华家里,李华是当地华人教会的学生部门负责人之一,他和太太好心地收留了石柳。后来就是石柳拿到工卡之后在餐馆打工支援自己读护士,十分辛苦地坚持到现在。

“你们──我是说你,还有教会里的弟兄姐妹们,后来就没有去法院告汪军吗?”我不平地问。

“没有,起初我是发誓要告的,我还发誓即使同归于尽,我也要报复他。但是在我受洗之后,我自动放弃了那些念头。我觉得他好可怜,真的很可怜。没有安全感,没有堂堂正正的人格,不相信爱情,不懂得尊重。我和弟兄姊妹们都是这么想的:但愿因为这件事──他伤害了我,我却饶恕了他,能使他良心发现,甚至将来有一天在上帝面前忏悔。感谢神,扶持我走过了最为艰难的路……”

如果不是石柳就坐在我对面,亲口对我讲出来,我不会相信这样鲜活的悲欢交织的故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安静柔和的灯光中,我满含同情地望过去,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略微有些憔悴,神情笃定,安祥沉静,充满怜悯之心的女孩子,就是当年那个少年轻狂,神采飞扬的石柳,那个生来就受宠爱,受呵护,公主一般的石柳,那个身后有数不清的男生在排队等着做她的下一个情人的石柳。

生活磨砺人如此,信仰改变人如此,我不禁叹息。

石柳很快就安顿好了,她找的房子离我们不远。每个周末她都去参加姐姐的团契的活动。

“湘湘,和我一起去吧!如果不是上帝的爱,当我无家可归的时候,那么多非亲非故的弟兄姊妹凭什么那么无私地帮助我?”石柳这么说。

我的确将她的话,放在心里想了许久。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三点钟,“青叶餐厅”的午餐营业时间结束,我们这些打工的聚在厨房吃午饭。

这是一个位于比华利山脚下的闹市的很小的餐馆。炒菜的钱师传,打杂的墨西哥小男孩,送外卖兼厨房工、绰号叫“难养”的中国男士,我和曹霞两个端盘子的小姐,再加上老板,总共就六个人。

端着饭碗,我和大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从敞开着的厨房后门看过去,嵌满豪华别墅的比华利山,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蹲踞在不远的前方,冷漠而倨傲地注视着岁月如一条河流,缓缓地流过脚下这繁华与悲凉交织的哀乐人间。近前方的街道上,红男绿女,摩肩接踵于奔放的阳光下,花花绿绿的橱窗前。满街飞舞着这个城市的女人们最倾心的细卷长发,蓬松,飞散,跳跃,像一丛又一丛燃烧的红色、金黄色、棕色和黑色的火焰,将工业时代的活力四射,物欲放纵,浮躁与时髦的特质,渲染得无复以加。

“等毕业了,一定也要烫成个满头烈焰!”我自言自语。

来美国两年了,我在这个飘着酒腻味儿、酸菜味儿的餐馆也干了两年了。平时省吃俭用,买东西时商店里只有最便宜的才属于我。想起在上海做翻译时的潇洒与海派,我的自尊心很受打击。再想起在大学时代和同学们一起风花雪月地读诗,讨论人生与艺术,真是奢侈得匪夷所思。而现在,我已经不羞于为五斗米折腰。我会为了两块钱小费对人微笑,也敢于跟不给小费的客人大吵大闹。

“吴湘,你有那么好的姐姐和姐夫帮你,够有福气了!赶明儿跟迈克结婚之后就可以做个阔太太了!”难养说。“这没钱的苦处啊,就像一个烂疮长在身上,玫瑰红的疮里蠕动着玫瑰的蛆,和卡夫卡的《乡村大夫》里的那个病怏怏的男孩身上的烂疮一样!”难养说着,就吃完了饭。他拿起了刀,在砧板上开始切土豆和胡萝葡,依旧吹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口哨。

难养是工艺美术学院的毕业生,现在在读会计。国内还有妻子儿子在等着他接过来。房租,学费,书费,修车费,伙食费,以及强制性的医疗保险,像一把又一把利刀,在宰割着他的积蓄和薪水。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难养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他是个十分幽默的人,“难养”是大学时代同学们送给他的雅号,取自孔子的话: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将来你们就等着看我成为第二个陈逸飞或者丁绍光吧!”难养说。

可是也有青年画家林琳在纽约街头给人画像时,被无端枪杀的悲惨命运,我没有忍心将这讲出来,真希望难养的美梦能够成真。

“李牧师好!请这边坐!”按照惯例,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三点至五点我们的午休时间里,李牧师总是带着圣经来给大伙儿讲道。

钱师傅和曹霞都已经受浸了。难养已经决志了,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是“马上要被拖下水了。”环顾四周,除了结交一年的男朋友迈克之外,姐姐、姐夫、石柳和餐馆的“战友”们,都是基督徒了,只有我是“白羊群中”那只唯一的“黑羊”。

李牧师精神卓然,谈吐脱俗,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一道令人仰慕的风景。今天李牧师没有讲圣经章节,却给大家讲了十五年前他的一段经历。

十五年前,年轻的李牧师刚从大陆来美国,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镇上打工。小镇离新墨西哥州与德克萨斯州的边界不是很远。一个偶然的机会,李牧师在德州的艾尔帕索市的华人教会里认识了杨弟兄。杨弟兄在当地电力局工作,当时年纪五十多岁,因为长期患胃病,身体一直很弱。

当年的李牧师虚伪而自私,从不体恤他人。在孤单、贫穷和语言不通的困境下,为了得到帮助,还没有车的他总是叫教会的朋友们带着他需要的东西,从艾尔帕索一来一回开三个多小时的车,送到他所住的小镇来。几年下来,他得到了许多物质和人力上的援助,却没有一点儿感激,也没有丁点儿慕道的心。他觉得他们帮人是应该的,谁叫他们想拉他入教呢。

当许多朋友发觉他是在利用教会的时候,不再理他了。杨弟兄却一如既往地每个周末开一趟车去他那儿传道,送生活品,还时常将他接来教会参加活动,一接一送总共需要足足七个小时。最为感动人的一次,是杨弟兄因胃出血住了三天医院,一出院接到李牧师的电话之后,他就开车去李牧师那里。

“如果大出血怎么办?你不要命了?!为这种人不值得的呀!”弟兄姊妹们知道后气愤极了。

杨弟兄却反过来劝大家:“你们不要以为我成了基督徒,就成了傻瓜。他的用心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更知道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神也不愿意放弃。”

“神确实没有放弃我,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归于主的名下。而且,我决定用我的余生来讲述神的爱。”李牧师真情流露地说,他的眼眶里有泪光在闪。

和石柳一样,也和我听过的许多的朋友的见证一样,十五年前的李牧师也是因为领受了无私的爱与付出,而决心皈依基督教的,并从此无怨无悔。

如果世上真有天堂,那就是爱的天堂;如果人间真有无怨无尤的被征服,那就是被爱的征服。

 

 

 

第二天是星期天,因有迈克的特别约会,我跟餐馆的老板请了假。

我和迈克认识并且开始恋爱已经有一年了,我们是在学校举办的一次国际学生联合会的活动上认识的,当时我刚来不久。

迈克是土生土长的混血美国人。他的父亲是义大利移民,母亲是从台湾来的。迈克在计算机系读博士,不久就要毕业,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公司在争他了。

挺拔热情和优雅,是迈克最为吸引我的地方,当然,还有他那张混血儿特有的惊人英俊的脸庞。

迈克总是劝我不要再打工,他说:“明年,等我一毕业就向你求婚。湘湘,你知道从小开始,我梦中的太太就是像你这样美丽、可爱又刁钻的东方小美人!”

接近下午,穿上一件开满大朵向日葵的无袖连衣短裙,趿上一双高高的朴拙得可爱的镶花木拖鞋,略施粉黛,我钻进了迈克的车子。

在一家墨西哥餐馆吃过饭后,迈克和我在临海小镇圣塔.莫尼卡的街上逛,买了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后,我们在常光顾的咖啡店喝咖啡。

迈克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起他的光辉远景,这是他最着迷的话题。他说明年要找一家没上市的公司,干到公司上市就离开,然后再自己开公司,而他自己的公司的成功程度还会令比尔.盖茨之辈汗颜。

咖啡喝完了,我们来到海边沙滩上日光浴。沙滩上艳丽的大凉伞争芳斗艳地开着,少女们骄傲地展示着她们性感早熟的胴体。我斜靠在红色的沙滩长椅上,眼前的一切景致流溢着后期印象派飘逸柔曼的情调。

“有阳光,有大海,有美人作伴──Life is good.(生活真美好)!从海里游了一会儿爬出来的迈克,亲吻了一下我的面颊,赞叹起来。无论何时,只要他一感觉良好,他就会这么赞叹:“湘湘,我们以后远离尘嚣,躲到一个偏僻安静的森林或田园或小岛上去生活吧!那样我们就可以远离工业文明,亲近大自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迈克说着,在身边的长椅上坐下。

难以置信,仅仅两个小时之前,在咖啡馆他还在信誓旦旦地要开公司,做大亨,被现代人的角色情结纠缠得无法脱身。现在却要抛开一切,回归自然。我想,两小时之后,等我们离开这儿,回到现实社会之后,他又要将现在这颗在自然面前自由放浪的心灵收回,又要开始“打结”了。

“你不是重任在肩,还要做大老板的吗?”我揶揄地说。他笑了。

 

 

 十

 

一年之后我毕业了,在银行找了一份工作。想想在国内的我那么喜欢日语,看来今后是派不上用场了,我的心里不胜惋惜。但是转念一想,在这块新大陆的土地上,有多少比我有背景,有资历,有学问,有才气,甚至容貌更为姣好的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将自己的才能弃置了。像我这样能够再读书求职已经够不错了。

本来迈克是和我一起筹划他的毕业典礼的,可是,就在毕业典礼举行的前夕,他却突然对我疏远了起来,总是藉故回避我。

终于在毕业典礼的前两天的夜晚,迈克约我在学校的一块草坪上见面。

“湘湘,我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永远爱你──你是知道的,对吗?”迈克握着我的手,脸上是一片诚恳的表情。“还有,你的照片我会永远保留在我的相册里,留在我的生命里。”

“怎么了,迈克?不要再兜圈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

在我的再三催促下,他才将事情倒出来。原来他的父母已经为他找好了未来的岳父母。那是一个在北加州很有钱势的家庭,未来的岳父是某个不错的大公司的创始人。如果他跟那家的大小姐结婚,对他将来的发展无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迈克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对不起,湘湘,对不起,我无法逃避,我需要在你和她之间做一个选择……”

夜色朦胧。

开车回到住处,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踱着。清静的深夜街道上偶尔有车子开过。不时地有几片叶子从树上飘下,像贝壳,像蝴蝶,像抽象的符号。

没有哽咽,更没有泪水,只有那一份熟悉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对于生命本身的孤寂与荒凉感,慢慢地,慢慢地漫上来,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想要的,我总也得不到的,就是这样么?

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我的确是想得到爱情,我更想拥有的,是与之同时得到的归属感,价值感,幸福感,生命的意义感,以及找到灵魂永久家园的宁静与安祥──是的,我在等待的是那叶红帆船,那叶能载我到我的彼岸的红帆船。

 

 

十一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帮我尽快度过情感低谷期,姐姐和石柳总带我去团契参加活动。我也的确思考了许多关于生命,信仰,爱情与人性方面的问题。我不得不。因为我再也不能说:人性与我何关?信仰与我何关?

这些东西已经一次比一次更近地逼到我的眼前,搅动我的生活了。

一个清爽怡人的夜晚,姐姐和石柳在我的房间里秉烛夜谈。

“湘湘,我了解你的,从大学时就开始。你有一种爱情信仰。”石柳说:“我自己是在有了那种遭遇之后才认识到,生命里如果只有爱情作为信仰是不够的──爱情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可靠。”

“真羡慕姐姐,一下子就找到了相知相爱,可以共度一生的丈夫。”我叹息道。

“湘湘,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到美国来了一年之后,陶浩在学校里遇见了也在这里留学的初恋对象,有一段时期,他们旧情复燃。”姐姐说着,一丝伤感掠过唇边。“完美的爱情和婚姻在现实中实在是太罕见了。如果你以爱情为终极信仰的话,那么一旦你的爱情有波折,有风雨,你就会无法承受──那一段日子,真的不堪回首。如果我不是依靠神,扶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过来,我真不知道这个家今天还是不是存在,更谈不上后来陶浩接受神的救恩、我们夫妻恩爱逾往、相濡以沬了。”

姐姐的双眼迷迷濛濛,与其说是在劝我,不如说是在讲述她自己的心路历程。

相信吧。湘湘,相信神的爱,相信神的引领,相信神的一切安排之中深藏着你暂时还不能完全明白的美意。

举目仰望吧,湘湘,在那碧蓝的苍穹之上,你可以看见你一直在等待,也在寻找的东西,那就是你的依靠,你的寄托,你的归宿和你永恒的福祉。

 

 

尾声

 

在这个小巧别致而又十分庄严的教堂里,在姐姐、姐夫和朋友们的欣喜注视下,在《奇异恩典》深沉而悠扬的旋律声中,我、难养,还有另外几位朋友穿着洁白的长袍,被李牧师领到了一池碧水前。

远远地,我看见海边的沙滩上,奔跑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在欣喜若狂地呼唤着,飞奔着,并且挥动着她的双手。从远远的天际,飘来了那叶梦中的帆船。

你在看什么?耳边传来李牧师轻柔的声音。

大海。

大海?

是的,还有红帆船。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美国南加州尔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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