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神

 

 

 

 

文/叶子

 

 

 

 

好多年过去,老沈仍然记得那股气味。新鲜青草气息与焚烧过的焦土混合在一起,满满压抑在他胸上,每呼吸一下,浑身就痛得抖一下。

那一个早春,云南边陲热带丛林里的知青农场,发生了一场恐怖的火灾。最终也没有人弄清楚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在夜最深沉的时候,这场致命的火无声无息降临,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留丝毫情面,在一瞬间便冷酷而精确地扼住一群年轻生命的咽喉。

整幅天幕,一片血红。

知青们全是挤挤挨挨睡在潦草铺在地上的木板上,一个紧挨一个,像装在罐头里,翻身都困难。好在都是青春正盛,一天劳累下来,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倒下就睡得死过去一样。

火势一起,有人惊觉,便叫喊起来,迷迷糊糊拉扯着往外头冲。

在黑暗和硝烟的混乱中,知青们连滚带爬直跑出老远才敢站下。回头一看,已是一片火山火海,惊魂未定,有人喊,女生呢,怎么没看见一个女生?

四下里乱哄哄,大家都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确实没看见一个女生。

不会没跑出来吧?

不会的!这么大火,她们怎么会不知道?可能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大家快找找。

女生,一共十九个,全找到了。在肆虐的大火后焦黑的废墟中。十九个,一个没少,葬身在大火中,一个也没有生还。

每个人都惊呆了。怎么回事,这么大的火,她们不可能没有惊醒,怎么不跑出来啊?

答案在烧得残存依稀还能辨认的门上。

手指粗的铁丝,三根拧成一股,四股从四个方向集中到中心,紧紧交缠到一处,拧了一转又一转,麻花一样,从门里面把两个门扇锁死在一起。

这把女孩们自己在门里面加的锁,天天如此锁上。几个女孩合力用大号铁钳,使尽气力才能拧动铁丝,一转再一转,仍不放心,再拧到最后一转,直到所有铁丝紧紧纠缠在一起。虽然第二天要开门时要费好大力气,又得几个人奋斗,才能打开锁,她们还是要这样锁上门。

是这锁掐断了她们的生机。在冲天烈火里,怎么可能迅速打开平常都很难打开的锁?火焰愈炙,烧得铁丝越变形扭曲,纠缠死扣。惊慌失措中的女孩子们使尽了全部力气,用尽了全部手段,打不开锁!锁死住,十九个女孩抱成一团,被火烧成一块焦。

花季少女,最鲜艳娇嫩的年纪,最小的十五岁,最大的十八岁,仿佛十九片初放的花瓣,活活烧焦,没剩下一寸肌肤是完好的。

她们被葬在一起。一块小小的墓碑,孤伶伶在丛林边上。

老沈站在悲恸欲绝的女知青家长们当中──那块焦炭里有他的女儿,十七岁含苞欲放的女儿。他们的女儿们,花儿一样的女儿们,都在那废墟焦土里。

他们的眼中已哭干了泪,他们心中翻滚着同一个问题:这要命的锁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有这锁?为什么要锁成这样?这片丛林里并没有大猛兽,一般的小野兽也不到人密集的营地来。这样的锁,只能是备受惊吓、手无寸铁的女孩们,用来防人的!

她们在试图阻挡什么人的侵入?在这场灭顶天灾之前,有什么样的人祸发生在这些女孩身上?

永远没人知道。

有谁听到烈火中她们绝望的哭声吗?有谁明白她们的委屈苦难吗?有谁把她们的灵魂接去吗?有谁会为她们伸冤吗?

老沈站在那坟墓前,泪已干涸,心已成灰烬。

新鲜青草混合着焦土的气味,一阵一阵袭来。

老沈想,他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天擦黑了,雨还在绵绵不绝下着。

老沈叫妻子不要去买菜了,雨大,路上不好走。可妻子说趁菜市收摊前,剩的小菜贱卖,还是去吧。就往身上背了个长背带的旧布包,腾出手来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出门,叫老沈看着点炉子上烧的水。

水烧开了,老沈给灌在暖瓶里,又烧开一壶,妻子还没回来。老沈又放一壶水,心想再烧就没家什盛热水了,等妻子回来,让她热热泡个脚吧。一个邻居气喘嘘嘘跑来,叫他快上医院。老沈脑袋嗡一下大了。

他跌跌撞撞赶到急诊室的时候,妻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完全成个血人,半边身子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他抓住她冰凉的手,拼着命喊她。她的嘴唇翕动着,拼着命想说什么。渐渐大睁的眼睛没了光。

公安局的人说,没辄,交通事故,算她倒楣,也怪她自己,走路不当心。

老沈问,那肇事车呢,司机呢?

摊摊手,没了,跑了,让我们哪里找去?还找什么呀,反正人都死了。

就走得没了影。

老沈整个人僵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有人拽他的衣角。两个农人模样的妇女,一脸的风霜与惶恐,声音低低小小,说,大哥,这位大姐死得冤啊。

刚才她们收拾了菜摊,走在路上,一辆高大气派的吉普车,喝醉酒一样横冲直撞过来。两人忙搀扶着躲闪,吉普车呼啸而过,溅起泥泞,直扑两人一身一脸。

老沈的妻子走在他俩前头几步远,听到惊呼也忙闪开。可是她一手举着伞,一手抱着大捆菜,身上布包里也塞得满满的,因为便宜把剩菜都包了圆。躲得慢了一步。那辆吉普车,冲上了人行道,她侥幸闪过了,但那车刮到她身上的布包,将她带倒,布带卷进车轮。

车丝毫没有减速,就拖着她,继续摇晃着往前开。

卖菜的农妇说,俺们在后头扯破嗓子喊,挂着人了,快停啊快停啊。

直开出几百米,吉普车终于停下。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看看车轮边拖着的人。

并没有碰,上车去了。接着,那辆吉普车往后倒,车轮直接从老沈的妻子身上压过。又往前动动,再倒,第二次压过。缠在车轮里的布带彻底断了。吉普车绝尘而去。

不远处两个卖菜的农妇惊呆在原地。

大哥,这大姐死得太冤啊。那个车,车牌是红底黑字的。农妇压低声音说完,迅速走开了。

红底黑字的车牌,这小城里谁都知道,是属于高高在上的父母官的。

公安局的人说,不要听信什么胡说八道。就是普通交通事故。肇事车和司机都找不到了,什么线索也没有。

夜里有黑影来敲门,在暗里对老沈说,别再追究这事,追究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

老沈腿一软,跌坐在门口,看出去,没完没了的黑暗。

 

 

 

老沈工作的厂子,被列为生产转型,资产转让的试点企业。

厂长一步步指示作会计的老沈,这个这样做,这个如此改。

老沈震惊,这样一套账做下来,一个企业的资产仿佛被无形蒸发,血肉被榨干,只剩骨头。这是国有资产,几百名工人几十年积累的心血。

几夜没合眼。老沈交上退休申请。马上被批准。厂长正恨他碍手碍脚。

厂子正式由私人企业家接收。老沈在这工厂干了一辈子会计,账都装在他心里。他清楚,工厂转让时核算的资产价值,连实有价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接收人是原厂长的小舅子。

不到一年,工厂再次转卖给台商。倒是卖了个好价钱。原厂长和小舅子一家风风光光出国作投资移民。据说在澳大利亚买了城堡一样的大宅,雇保镖保卫庞大家产。

新厂主到任第一件事,将原有职工“光荣下岗”,原来的工作保障承诺一笔勾销,那是上一任厂主的责任。

几百工人失业。有的家庭,夫妻两人,上下两代,都在这家厂服务。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最基本的生活来源,孩子的教育费,老人病人的医药费,全无着落。

 

 

 

老沈的小儿子去美国留学。送儿子离开家的时候,老沈沉吟半晌,对孩子说,你这一走,再怎么样都不要回来了。记住,不要回来。

 

 

 

小沈和太太把老沈请到美国探亲。

老沈在美国度日如年,好像聋子、哑巴加瘸子,闷得快生病。

更成为他心病的是,儿子现在“不务正业”。小沈的博士学位拿到了,在国家级实验室的工作也蛮稳定,跟儿媳小两口恩爱和美,样样都让老沈称心,就是看不惯他入迷了洋人的什么基督教。

每个星期拉着老沈上教堂。老沈如坐针毡捱过一小时。小沈不知趣地问,爸爸,牧师讲得好不好?老沈从鼻子里出口气,说,不过是些劝人为善的废话,还要交了钱去听,你把钱给我,我讲得不比那台上的老头差。

小沈家开办查经班,小小房间满满当当坐了人。老沈锁在自己房里生闷气,等中间休息时才出来,背着手,沉着脸,踱来踱去,拉住个年轻人就训,你家里爸妈千辛万苦送了你出来念书,你就来念这个这个什么经,没出息。

小沉下了班又开车跑了,披星戴月,说在自修上神学院。老沈脸上立刻晴转多云。

小沈轻声说,爸爸,我真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准备在神学院毕业后参加宣教,回国传福音去。

老沈盯着小沈,好像不认识儿子。

小沈继续说,爸,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心里真的听到受到上帝的召唤。

话音未落,老沈一个巴掌落在小沈脸上。

那天之后老沈再不跟儿子讲话,也不理儿媳。他只跟还不会说话的小孙子说话。

小沈全家去芝加哥参加华人福音大会,小心翼翼来说服老父亲。老沈给他个脊梁,要去你们自己去,我跟小宝在家。

儿媳嘴快,爸,您一人在家连饭都做不了。

老沈一想也是,这房子里到处是电钮是洋文,他哪儿都不敢碰。

闷着气跟到芝加哥,老沈见着一群一群中国人,才舒畅了一块。他头一回可以离开小沈,独自这里逛逛,那里看看。他去看了电视剧《十字架》,听那个在山沟里走了一辈子传福音的老兄弟讲故事。他特别喜欢那个会写歌的小敏,看上去就是个邻家平常丫头的模样,怎么就能写那么多那么好听的歌儿呢?

看着身边一群群像小沈一样的年轻人热气腾腾地来来往往,老沈想,倒是一群好孩子。可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能经过看过多少事儿啊?他们年轻稚嫩的心,自然容易为一个以真善为本的信仰感动和激动。而老沈的这颗老心呢,是在黄连水里泡了大半辈子,上头横一道,竖一道,无以诉说,无以表达的伤口,一层一层结了硬硬的疤。

小孙子在老沈手臂里开心地转来转去,嘴里咿呀叫,小手指着前头,老沈说,“小宝要什么,是不是要听歌啊,好,爷爷带你去。”

老沈坐在地上,小孙子坐在他腿上,老沈就这样听着这首歌──

 

有一位神,有权威能力创造宇宙万物,也有温柔双手安慰受伤灵魂。

有一位神,有权柄审判一切罪恶,也有慈悲体贴人的软弱。

有一位神,高坐在天上荣耀宝座,却死在十架拯救人罪恶。

有一位神,我们的神,唯一的神,名叫耶和华,有权威荣光,有恩典慈爱,是昔在今在永在的神。

 

老沈的身子佝偻着,越发显得瘦小嶙峋,他一动不动,倾听着,捕捉一字一句。他的嘴唇不由自主翕动着,好像想跟着念,好像想诉说,好像有好多好多话。

一行泪,从他结满风霜的皱纹里曲曲折折流淌下来。

他心里,好像在被说不出的什么一下一下撞,好像有一扇沉重冰冷的门在慢慢打开,他好像又感到那股徘徊在胸间的新鲜青草与焦土混合的味道,他好像再次置身妻子惨死的那个阴雨连绵的天。无以言表的深刻而压抑的痛楚、无奈、冤屈,在他胸腔里埋藏着的呜咽。他这一辈子,就是蝼蚁般的小人物,在黯淡苦难的命运里逆来顺受,无能为力,没有光亮和指望地隐忍挣扎。

现在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似地哭了。

他张着嘴,低低地呜咽,老泪纵横。他不记得这辈子曾这样哭过。

他好像有好多话想要说出来,又好像都已经说出来了,并且被倾听着。

 

 

 

老沈快上飞机了,几次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他终于开口,慢慢地说,“你,你上回说的那事,嗯,只要你真想好了,就办吧。你们信的这个教,我还没全明白,可我心里头放不下一件事:得去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太苦了,得让他们知道……他们啊,你姐,你妈,你叔,你婶,你老刘伯,你弟,好些人,他们都不知道啊。得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心里头就不会这么苦了……”

老沈又不会说了,他摆摆手,转身走入登机口的人流。

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不知儿子听明白没有。

他想,这回他回去了,他要去看看女儿,妻子,弟弟家,邻居,过去一个厂子的老工人,也许,让他来告诉他们吧。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美国马利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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