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金镯

 

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这是我们每个漂泊海外的人,都经过的痛啊。

 

 

 

 

文/蔡越

 

 

 

执手相望

 

八月,我携全家回浙江南部,探望我年迈的外公外婆。

离开当地返回美国的那天,我独自陪外公外婆坐在他们小小的屋中。暮色里,我左手牵着外婆,右手牵着外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外公不老,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在他脸上留下的只是些许浅浅的老人斑,和包容一切的笑容。九十岁的外婆则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她因骨质疏松,已难以行走。外公身为医生,早就提醒她喝牛奶补钙,她却绝不听从,专吃稀饭咸菜,而且强行要求外公也只吃稀饭咸菜,为的是节俭。

这是数十年的战乱、动乱、物资匮乏的生活,迫她养成的习惯。“为日孜孜,以俭以勤”,许多中国老人,当年不都是靠着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把儿女抚养大的吗?

虽然,困苦的日子已成往昔,但在全家大小的一片抗议声中,外婆的“节俭美德”,却执着地保持了下来。

 

 

小小“奢望”

 

如此节省克己的外婆,也有着自己的梦想。当年她靠卖房子,供四个儿女读书上大学。最不舍的,是几乎卖光了她父亲给她的陪嫁首饰,那些雕龙盘凤的手镯、戒指、项圈……

最艰苦的时候过去了,但那些首饰再也回不来了。于是,外婆所有的遗憾就汇集成了一个愿望:想要一只金手镯。

“外婆有权利为自己要求一次。”外公说。他当年为了让我的“上山下乡”的小姨,能够有回城的名额,就按政策规定提前退休。因此这几十年来,他拿的一直是几十块人民币的退休工资,直到近些年,才变成几百块,而且很多要花在医疗费用上。但是,他感激外婆为这个家奉献了一生,所以要好好为外婆买一只手镯。

在暮色里,外公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红丝绒盒子递给我,带着有点骄傲和兴奋的口气说:“看,这是外公买给外婆的。”打开盒子,我惊叹了一声,是一只有着许多雕刻镶工的纯金的手镯,刻着当地最好的银楼的名号。再看价签,两千元。这应该是外公外婆多少个月的生活费用呢?外公为了它,是不是连早餐唯一的鸡蛋,也省了呢?

“外婆,好漂亮啊!”我赞叹。

“给你呢。”外婆脸上露出笑容说。

 

 

蓼蓼者莪

 

我吓了一跳,“外婆啊,我不要。你自己戴。”

外公在一旁笑笑说:“外婆已经戴过一次了,心愿已了,可以送给你了。”

外婆慈爱地看着我,说:“外婆本来想‘走了’以后再给你的。可是你那么远,将来寄来寄去不方便,不如现在给你好了。”

“外婆,我不要。这是你唯一的首饰。”

外婆从盒中取出手镯,拉过我的手戴上,侧过头眯着眼欣赏:“好看,好看。手镯给你,外婆高兴得很呢。”

一阵泪水几乎涌上我的眼眶。

《诗经》上说:“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诗像是我的外公外婆的写照。我出生时适逢“文化大革命”,父亲下放,是外公外婆抚养我长大的。先不说夜里喂奶,冬天刺骨冷水里捶尿布,就连我喝的牛奶,也是他们两位六十岁的老人,凌晨四点起床,到几十里外的牛奶场取来的。

然后我回北京,长大,结婚,出国,生子,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径往前冲,繁忙辛苦也是难免。而外公外婆除了希望我有空时回去看看他们,从来没有别的要求。“回报”两字,根本不在他们的字典里──传统的中国父母长辈,好像总是这样。所以有人就感慨:“我们中国人的父母,是可以把自己卖了给儿女的。”

而现在这手镯,这外婆拥有的唯一的首饰兼“财产”,外婆竟还要这样毫不心疼地给我!不是因为我缺少首饰,或经济条件差──我身在美国,经济条件不知比她好多少,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好东西,是舍不得给自己的儿孙的。

 

 

舍也不得

 

“把手镯收起来,等过两年外婆走了以后你看着也能想想外婆……”外婆说。

我赶快嬉皮笑脸地说:“外婆,你一定长寿,至少一百二十岁!不然,我会生气的。”

外婆摇摇头,眼里很凄凉地说:“你下次回来,外婆就不在喽。”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每次从美国回来探亲,外婆总是说这句话。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外公外婆就开始谈论死的问题。我知道他们表面上很洒脱,说:“人活百岁也是死,到年纪了就要像佛家说的那样,欢欢喜喜地舍…….”但实际上,他们害怕死亡。

外婆最怕的就是火化,于二三十年前就早早打好两口棺材,而且每年都要上两遍漆。可后来政策规定,为免“死人和活人争地”,死者一律火化。于是外婆更加担心。一想到死后要被烧成一把灰,她就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其实,外公的害怕,比外婆更甚。他虽然一生行医,抗战时期还当过军医,见过无数生死,但临到自身,谁能不惧?而且他不仅怕死亡,更怕生病,活着受罪。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就难免提及,结果弄得儿女们也跟着时常惶恐,忧心忡忡。

 

 

浮生若梦

 

好在十年前我信仰了上帝,就常常在电话里和外公讲“永恒的生命”。我告诉外公,人死后肉体即使火化,灵魂却不会灰飞湮灭,而是要回家,回到我们的天父上帝那里去。所以,不要害怕。

外公一听,欣然接受。他说从小,教他德文和英文的两个西方传教士,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只是在后来的半个多世纪中,他少有机会再听到有关上帝的正面评价。现在又听到我这样说,他真的是很欢喜,十分愿意接受上帝是天父的概念。他说:“我地上的爸爸都那么爱我,我天上的爸爸一定更爱我。”

我还对外公说,对于信上帝的人而言,死亡不可怕,只是另外一次出生,就像胎儿穿过母腹,到更美更好的新世界去。至于年老的病痛,也不要担心,天父绝不给我们承担不起的困难,他一定给我们足够的力量度过一切难关、痛苦。外公听得哈哈大笑,我知道,那是一种从此全然释怀的欢笑。

为此,外公对我深表感谢,谢我把上帝“免费的礼物”,就是上帝的爱,传递给他。他说,这是我做的“最孝顺的事”。我很喜欢这个夸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们为人子女的,做什么报答得了“生我劳瘁”之恩?能够帮助父母长辈接受永恒的概念,消除他们对死亡和疾病的恐惧,在年老体衰迈向此生终点的时候,心里却有平安喜乐和盼望,这实在是上帝怜悯我们做儿孙的,给了我们最好的报答和孝顺的方式。

 

 

卑微期盼

 

关于信仰,外公只有过一个大的困惑,就是:“为什么经常好人受苦,坏人享福?上帝怎么没有奖善惩恶?”

这个问题,大概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吧。他一生顺从命运,心平气和,不抗不争。他曾对我说:“外公承认自己达不到《论语.学而》中,‘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境界。外公平生之愿其实很卑微,就是在一个太平盛世当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保证妻子儿女都有口安乐饭吃,就足矣。”

他的性格更是温良,我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不曾听他责骂过我一句。只有一次,因为我总跟人比赛爬柱子,弄到双膝流血,屡教屡犯,外公终于生气,不知是拧还是拉了我的耳朵,以示惩戒。我已几乎不记得了,他却为此向我道歉了二十几年,说:“外公当年还是修养不够好。”

可是,即使是恭俭忍让,“在太平盛世里当一个顺民,全家老小有口安乐饭吃”,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呀。在时代、国家、主义这些庞然大物面前,一个普通百姓一生的企盼、一生幸福与否,是何等的无足轻重、卑微渺小?何况这恐怕也不是一时一地的独有问题,而是人生本就如此。若人是可以选择命运的,那么所有的古希腊悲剧都不会存在了。

外公的这个问题,“上帝是否奖善惩恶”,实在题目太大。好在是自己的外公,不用假装完全懂,就马马虎虎地回答:“死后有审判,那时是最终的奖善惩恶……”有时更干脆云里雾里的绕外公:“海德格尔说过,人的存在,本来就具有一种问题的形式嘛……”

结果是有一天,外公自己恍然大悟,高兴地告诉我:“我想通了,上帝让那个人当好人,就已经是奖励他了。”

还有一次,外公自言自语:“为什么只有信上帝的人才能进入天堂?”

我笑眯眯地回答:“天堂的定义,就是上帝在的地方嘛。和上帝在一起的人,自然就在天堂里。不去找上帝的人,自然就进不去。就像我来看外公,自然进的就是外公的家……”

外公也笑眯眯地接受了我的解释。

 

 

寸草星愿

 

可是外婆,却一直不肯接受上帝的概念。我前年晚秋回去探亲时,一急之下,强迫外婆“相信”。外婆舍不得我着急,就答应了。可是嘴里随我念着“决志”的话,眼睛却盯着我的一双赤足。刚跟我念到“我信耶稣基督”,她却问:“越越,你的袜儿呢?”我只好一声叹气。

这次我回来探亲,外公一直笑眯眯地和我讲着对未来天国的憧憬,外婆却一如既往地忧心忡忡,担心她再也等不到我下次回来了。她躺在躺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外婆老了,活着也没意思了。早点去了也好……”我则抗议:“外婆,不许你这么说。如果你和外公走了,我就少人疼了呀……你一定要为我坚持到底,等我下一次回来看你……”

然而,在我的心底深处,我知道,正如《论语》所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不管我多舍不得,外公外婆,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人,终究有一天是要走的。外公,我还可以在天上看得见,外婆,如果你不信,我就见不到你了,我可怎么办呢?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手镯,知道是外婆那不能称量的爱。大陆著名作家贾平凹说,人的心,都是一辈一辈往下疼的。真的,外婆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给我的。可是,外婆,你已经把你最好的东西给我了,你什么时候也收下我的呢?

 

 

作者来自中国,为本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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