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与基督精神(上)

我们文化教我们对任何东西的价值都追问:“有什么用?”

 

 

 

 

文/严行

 

 

 

 

前言

 

基督教在中国得到系统传播,是近一百多年的事。研究中国教会历史素有专精的林治平教授说:“时至今日,我们很遗憾地说,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仍滞留在排拒的阶段中。基督教仍然是欧美的基督教,我们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在文化上解决歧见的方法,使基督教思想在中国生根,且成为中国人的基督教。”

基督教在中国遇到的阻力,本质上来自于文化。因而,这种阻力比政治压力更潜在,更有韧性。这是文化的冲突。为什么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就这么难呢?这就涉及到中国文化与基督精神的差异。

 

 

一、中国文化一直缺乏宗教精神

 

中国文化特色中最突出的一点是: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化一直缺乏信仰、缺乏宗教精神。

信仰是文化的核心肯定。信仰的指向是“意义”,“意义”的背后是“价值”。信仰是一个文化的价值系统。信仰是文化中那个“万变不离其宗”的宗,是纲,是根本。

人的存在是需要意义的。“因为我活着,所以我活着”,这只能是猫狗的存在状态。人活着,一定要找出活着的意义。若没有意义,人是活不下去的。信仰给人的生命以意义。正因为信仰这样重要,所以耶稣提出的最大诫命才会是:“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马太福音》22:37-38)就是说,耶稣明确告诉世人,最重要的信仰,就是对上帝的爱。

在中国文化中,思想的高度却从来没有达到对上帝的追求,也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宗教。我们不但没有对上帝的信仰,甚至,我们什么信仰都没有,连信仰的能力都不具备。

中国不是有佛教、道教吗?那么,我们来看看佛教与道教的情况。

先说道教。道教算是自己的土产,上面打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标记。

但道教不是自然而然生长起来的,它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在这个外来宗教的刺激和启发下,仿造出来的。它是中国文化与异族文化相抗衡的结果。

公元初年,佛教传进中国。一百四十年多后,东汉张道陵创立了道教。这个人造的道教,没有自己的教义。它开头是向孔子的儒家找根据,找立足点,但被儒家抵制──《论语》说:“子不语怪力神乱”。不得已,又转过来向老子庄子的道家,找理论支撑(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

道家是在野的学说,自然形不成儒家那样的抵制。于是,道教就封了老子为“太上真人”,封了庄子为“南华真人”。又把民间传说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拉来作神仙。道教因而十分混杂,道教的八仙,整个是一个大杂烩,把不同朝代的历史人物与传说人物凑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关公战秦琼。

而且,与世界其它成熟的宗教相比,它完全没有其它宗教所具有的对彼岸的追求精神,它有的只是无信仰的实用文化中,对现实人生的渴望和追求:鹤发童颜、长生不老;它的追求方式,也不是对自己内心的谨守,而是炼丹、服药,甚至御女等手段。

所以,道教作为中国的本土宗教,从来都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这个仿造品,造得并不逼真。

佛教在中国这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土地上,也经过了漫长的从抗拒到适应的过程,是从东汉初年一直延续到宋代,大约一千年。可见文化的抵制非常强大。就像器官移植,排异反应非常强烈。

由于佛教的力量也很强大,所以,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冲突就特别激烈,反反复复地建庙,毁庙。

到唐朝中期,斗争还很激烈。到了宋朝,佛教在近千年的与中国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与中国道家老庄哲学结合,形成了以辩证思维为特征的禅宗,从此才开始与中国文化和平共处。

《红楼梦》里,我们看到,一僧一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并肩出行,成伙伴了。到了这个地步,佛教也中国化了,失去了它自己的本来面目。禅宗,说白了,是中国特色的佛教。佛教禅宗对中国人的口味来说,已经变得十分可口可乐了。

中国人真的信玉皇大帝吗?中国人真的信观音菩萨吗?表面看,中国一些老百姓信佛信得也很虔诚。许多地方,庙里的香火鼎盛,商店里都供着佛像。但这种信,是一种中国式的信,是求平安,求健康,求生儿子(送子观音的香火特旺),求发财,求升官,求子孙鸿运高照……哪个庙最灵验,那个庙人气就最盛。

许愿、还愿,这是最典型的功利心态,是一种“投资行为”,一种交易心态。不是去信奉,而是去跟神讨价还价,去讨好处,而且还得先得了好处,后还帐——包赚不赔。

这里展现的是功利的态度,实用的精神。每一声祈祷,都包藏着个人的私欲;每一把香,都燃烧着人间的愿望。佛成了受贿赂的对象和排忧解难的帮手。唐崇荣牧师说,中国现在就剩了一个信仰了——“钱”。信钱,为什么?钱实用啊,钱是最有用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我们看耶稣基督在客西马尼园祈祷时说的是什么:“天父啊,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愿你的旨意成全”。这是完全没有私利的祈祷。耶稣祷告的,是成全“上帝的美意”、“上帝的安排”。是为上帝,不是为人,更不为自我。主祷文更是这样说:“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二、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反思

 

由于没有信仰,我们对自己文化的反思,也很难上升到应有的高度。

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反思,是鸦片战争时开始的。这是中国第一次在文化上遇见了对手,中国文化脆弱性的一面彻底暴露了。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国,居然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一向非常OK的中国,不OK了。这让中国人惊醒了,中国人开始想,我们哪里出了问题?

作为一个世俗性文化的民族,这个反思,自然最先从实用的角度看问题,从物质形态上看到差距:我们没有坚船利舰,我们没有洋枪大炮。于是,搞“洋务运动”。但甲午战争中,有着极大舰队优势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单纯引进西方技术破产了。

于是反思进入到第二个阶段,就是制度反思。我们有了坚船利炮还是打不过人家,原来是我们的制度不行。于是,有了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

但虽然制度变了,我们还是失败了。于是接下来就反思到文化层面,就有了五四运动。反思的内容是科学与民主!原来,我们除了要有工业、共和制度之外,还要有科学与民主这两样文化精神。

五四的反思,并没能进行到底,就被抗日战争打断了。后来中国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实质上是接着五四运动对科学与民主的反思继续往下走的。直到九十年代后,中国文化界的反思,才进入到了更高的层次:价值层面。

这时发现,西方科学精神与民主精神的背后,其实是基督教文化。也就是说,科学民主的背后,是全能的上帝。没有上帝的光照,科学与民主并不能真正降临。

科学与民主之所以发生在西方文化圈中,而中国自己之所以长不出来这两样东西,正是因为中国根本就没有科学与民主的土壤,没有上帝的光照,没有基督教存在。这就是今天中国的文化精英学者们,从1860年鸦片战争苦思冥索了一百三十多年后才发现的真理。

这个真理就是——最高的真理,其实是上帝。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约翰福音》14:6)。这短短的三句话,中国学者们找了一百多年,才找到。诗人舒婷有一句诗道:“那条很短很短的来路,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的确,在缺乏信仰的中国,追寻上帝的路何等艰难!

学者们终于痛苦地认识到,单纯的科学与民主,也不能彻底拯救中国。因为无论是科学也罢,民主也罢,都是人的文化形态,都是有限的。

在科学与民主之上,是上帝。如果你找不到上帝,只找到了科学和民主,是不行的。科学,是人与物的关系,民主是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此岸的存在。而基督教让我们找到了人与上帝的关系,让我们与彼岸、与永恒建立起了联系,也让人类的精神上升到了至高点。遗憾的是,这,恰是我们文化中关键的盲区。

 

 

三、“自然主义”和实用主义

 

“自然主义”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中国的传统经济,是以小农经济为主的“自然经济”,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这就使人在生存上的联系不够紧密。所以,中国人之间呈现一盘散沙的特点。

老子的理想就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不相往来,没有公共的活动领域,因此,中国人的公共意识无法培养出来。公德不够,乱吐痰、损坏公共设施、假冒伪劣、哄抢公物,这些事就比较多。

在中国人与人的关系中,也同样呈现这样一种自然关系。人们之间最基本的自然关系是血缘关系,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人际关系的基础。于是,政治关系也比照来推。

在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种关系中,父子、夫妻、兄弟不说了,它本来就在血缘关系之内。但君臣、朋友关系里,没有血缘的自然因素吧?我们也把它转换成自然关系。

君臣关系是以父子关系来设计的,对君的忠相当于对父的孝;朋友关系是按兄弟关系来设计的。你看看古代的哥们,不都是称兄道弟吗?刘备是大哥,张飞是三弟。在古代中国,地方官被称为父母官,言外之意,老百姓都是他儿子。老百姓管当官的称什么?“老爷”!用的是个亲属称呼。

与“自然主义”相联系,中国文化的实用主义很突出。我们对价值的判断典型的方式就是:“这有什么用”?当年有人呼吁民主,不是就有高官怒问:“民主能当饭吃吗?!”问得多么具体!得有用到了能当饭吃的地步,摆着当画看都不行。我们文化教我们对任何东西的价值都追问:“有什么用”。学习有什么用?“学而优则仕”。读书有什么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耶稣却教导我们:“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要处处讲实用。圣经中记载耶稣行了三十五次神迹,没有一次是为自己行的。耶稣受试探的时候,面对的诱惑是“万国和万国的荣华”,他毫不动心。

受实用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我们与西方文化的接触中,有用的部分就最容易接受。五四时拿来的“科学”、“民主”这两项,就是科学好接受,民主就不好接受。

就连我们对科学的接受,也是在技术方面接受得容易。在科学观念、科学思想上,接受的还是不够的。在中国人的理解中,一说到科学,就看到科学是先进的、科学是进步的,因为“科学养猪”,猪就肥;科学种粮,就高产。

这是对科学庸俗化的解释。只看到好处,只看到利益,没看到科学的文化精神。科学精神中的实证主义,容易被中国人接受;但科学思想中“形而上”的一面,在中国没能全面接受。

在今天的中国,不是把科学纯粹当成是知识与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吗?但科学更深刻之处在于,它是一种世界观、人文素养、心灵的境界。

科学精神是以分析精神,用推理方法,去寻找事物的原因。上帝是世界的原因,上帝构成宇宙因果链条的顶点。所以,科学的本质,尤其是理论科学、基础科学,是为了解读上帝的奥秘。

从这个意义上讲,对科学的真正了解,实际上与对上帝的信仰是一致的。科学作为人在此岸世界的一种探寻努力,是人接近上帝的一种方式。科学永远不可能完全地解读上帝的奥秘,“科学无止境”,这一观念的背后,是人的有限性与上帝的无限。

中国的实用文化,还体现在这样一句口号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是什么?实践是人的社会活动。人作为有限的存在,人的实践怎么能检验真理呢?

牛顿说时空是绝对的,万有引力是客观存在的力;爱因斯坦发现,时空是物质的存在形式,万有引力是表象,是物质引起了空间的弯曲;玻尔又以测不准原理,反驳了爱因斯坦……今后,还会有发展。哪个实践能检验出真理呢?实践只是可以让我们接近真理罢了。

无论如何,科学总能带来直接的好处,跟实用文化能接壤,中国接受得容易。实用的东西,中国引进得很方便。到中国大城市看看,外国有的,我们都有了,甚至比他们还多呢!北京比多伦多看上去还豪华呢!

求好处,求发达,求富贵,这是我们急功近利之心所对准的目标。尤其在现在中国的经济大潮下,追求财富之心,特别强。豪宅、汽车、发大财,几乎人人都渴望暴富,每个人都有一颗滚烫的发财心。

这种求物求利之心,使人们基本上仍然是用实用文化的眼光来理解现代化:现代化,富裕、强盛而已。这真的是一种很短视的眼光。

对于我们这个实用文化,接受西方文化时,非实用的、不能直接看到好处的,接受起来就难了。民主就很难进口。因为,民主跟这个实用的文化不容易接壤。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民主这玩意,我们不玩这个。

老百姓见了当官的叫老爷,哪敢想到跟官民主一回?阿Q脑袋一热,说了一句“我和赵太爷是本家”,就挨了两个耳光。

中国历代农民到了实在过不下日子时,就造反。他们喊的是什么?不是民主,不是平等,他们喊的是“均田地”,是《好汉歌》里唱的:“你有我有全都有。”我们历史上所有的革命与运动,从来不把民主作为口号提出来(至少1989年以前是如此)。传统的农民起义所提出的最有号召力的口号是“平均”。平均是我们的强烈愿望。均田免粮是一种,打土豪、分田地是一种,吃大锅饭是一种,论资排辈也是一种,我们的平均之心很强。在中国文化中,大家就把这个平均,看作是“公平”。再细看下去,这个平均,也是以自己不吃亏为平均。要是自己的好处比别人多,就不吭声了,也就不去大叫不公平了。

圣经的原则是什么?不是平均,而是“公正,公义”。公正、公义的原则,不是“大家都一样”。《马太福音》第二十章记载了耶稣所讲的“葡萄园工人”的比喻:家主清早出去,雇人进他的葡萄园做工,一天一钱银子,10点出去,又雇了一批;12点出去、4点出去、甚至6点再出去,又雇了不同的几批。算账的时候,都是给一钱银子。

那清早就被雇的就报怨。家主说:“朋友,我不亏负你,你与我讲定的,不是一钱银子吗?我给那后来的和给你一样,这是我愿意的。我的东西难道不可随我的意思用吗?因为我作好人,你就红了眼吗?”上帝的公义,并不是人所谓的人人平均、人人一样。

上帝真的很奇妙,当你不追求实用的时候,实用的效果会降给你;当你一心追求实用的时候,你可能什么实用也追求不来。爱因斯坦搞相对论,他没想到这东西能用上,他只是想通过这个研究,来了解宇宙的本质和奥秘。结果,相对论改变了世界,现在的核技术,就来自于他著名的质能转化公式E=MC 。

莱特兄弟搞飞机试验的时候,没想到飞机能运人运货,成为世界一种重要的运输工具。也没想过要把这个专利弄到手,发大财。他们渴望的是人能像鸟一样自由飞翔,他们简直是为了玩。

我们追求了半天实用,追到了什么?数数看,从电灯、电话、计算机、电视机,可以一直数到抽水马桶,全都实用,没一样是中国人发明的。

没有高远的境界,最终会一事无成。正像耶稣说的:“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你越追求实用,越是什么也追不着;你不求实用,一心追求上帝的真道,什么都会加给你。千真万确!(未完待续)

 

 

作者来自中国,长期从事文学理论与文化研究工作,现居多伦多。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