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亭
几至决裂
多年前,我太太移民到美国与父亲团聚,这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说到底,一家终能在美国团聚了。怎料到“相见好,同住难”呢!这也难怪,父女俩毕竟分开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真正一起生活过。对她来说,父亲就像个陌生人一般。
太太眼中的爸爸,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当她只有七八岁时,作海员的父亲去了美国,发来一通电报以后,就断然只身留美作非法居民,抛妻弃子,从此与家人远隔重洋了。
多年来,她父亲不单没有回家,连家用也没有定时寄来,有时甚至半年杳无音讯。试想她母亲一个女人,如何能照顾一家五口呢?靠着祷告,藉着神的帮助,她母亲 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拔大,终于等到一天,丈夫拿到绿卡回中国了。
其实,在太太与父亲初次见面时,她就已下定决心要原谅爸爸了,因为既然上帝赦免了我们的罪,我们也要赦免别人的罪。然而,当她来美真正地与父亲朝夕相对之后,才发现遇到了真正的考验。
因为纵使她立志要饶恕父亲,但那是理智上的决定,一旦发生磨擦,那被父亲抛弃多年的创伤,总会又一次被刺痛。比如每次父亲要责备她时,她心里总会暗想:“十多年来你不管,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她父亲的脾气也不弱,甚至决定要跟她脱离父女关系啊!
其实,身为父亲的,难道十多年来都从未想家吗?但在美国一事无成,又有什么颜面回家呢?他在美国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过过好日子。试想,在美国“又聋又哑”(语言不通),又没有身分和一技之长,可以干什么活呢?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餐馆洗碗。
但他年轻力壮,又怎甘心一辈子当洗碗呢?唯有多看厨师们干活,偷学人家捡菜调配料,然后硬着头皮,到别处应征当厨师。不多久,别人就看穿他是假冒的而把他解雇。
他继续硬着头皮到别家餐馆,一间一间地重施故技,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人解雇。不单受尽了老板的白眼,也要面对同事的讥笑。个中的辛酸,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后来,脸皮越来越厚之际,也就给他真的当上了厨师。
当上厨师当然不够,要尝尝作老板的滋味。餐馆后来是开了,可是遇到移民局的人来调查时,不单没身分的侍应生要逃,连这个老板也要逃。那是寒冬里的一天,他逃到了死胡同,无路可走,就索性躲进垃圾箱里去。可惜,最终还是抵受不了寒冷的天气,心想与其给活活冷死,倒不如被抓。就这样他被人关进监狱去了。不甘心被递解出境?那就弃保潜逃吧!就此打回原形,一切得重头开始。十多年来,父亲过的就是这种遭人白眼、颠沛流离的生活。难怪他不能定时给家人汇钱了。
而且,他像大多数的海外之人一样,绝对报喜不报忧,更不会倾吐内心的郁闷。因此多年来,我太太从未想到父亲在外的孤单沮丧。
冰墙融化
这些陈年往事,偶然也会点点滴滴地从父亲口中吐露出来。说起来时虽然轻描淡写,但是不知道里面含有多少辛酸。
对一个人认识越多,对他的爱也会越多,也越能体谅他人的不是。加上读了圣经中孝敬父母的教导,我太太心中的冰开始融化了。
与此同时,她父亲其实也很想弥补二十多年来未尽的责任。他过往虽然是放荡不羁,现在已经浪子回头,成为基督徒了。他知道无人能改变他人,他唯一可依靠的,就是神的力量。他知道唯有神能打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于是,他每天求神给与他有爱的力量,能包容接纳他的女儿。神让他知道与家人相处之道,必须互相体谅包容。因为十只手指有长有短,所以各人的思想和行为是不可能一样的,因此家人之间必须互相了解,互相迁就。
就这样,神在两人身上各自动工,软化他们那刚硬的心,给他们爱的力量。
他们父女和好的契机,就在团聚后一年的父亲节。这天的教会崇拜中,有一段会众分享的时间。我太太也希望藉此机会,向父亲一表谢意。纵然父亲未尽养育之责,那也不是有意的逃避,而且还历尽沧桑,因此感谢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到了台上的时候,感谢的话讲完了,眼泪也禁不住流出来了。接着是真诚的认错和道歉,承认自己一直没有把父亲当为父亲来尊重。
一句感恩的话,能使人心里甘之如饴;一句道歉的话,能平消怒海汪洋;而那满眶悔疚的眼泪,更胜过千言万语,融化了父女之间的冰墙。
两个月后,我太太要陪我搬到别州去读神学,必须与家人离别。这两个月是他们父女最难忘的时光,每天都有笑声伴随着,把二十年没有培养的感情都给补过来了。但正当要出发道别之际,她父亲却突然失去影踪。我们等了良久也不见人影,没有办法之下,也就只好与她母亲道别就算了。
到达别州以后,我们打电话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原来躲在楼上偷看我们,可能怕哭出来不好意思吧!当日,他还躺在我们原来的房间里思念我们。直到现在,我们夫妻每逢有长假期,都急不及待地回去与父母再享天伦之乐。
作者来自香港,从事文字工作和平面设计。现居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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