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一段衣衫身世

人的灵魂裹藏于衣衫中，开始了大地上的流浪。

 

 

 

 

文╱莫非

 

 

 

 

(一)

 

追溯一段衣衫身世，仿佛追溯一条河的源头。

翩然，一只鸟由天外飞来，带来某种的降临和天启。

追溯一段衣衫身世，形同追溯一整段救赎历史。

波光粼粼中，赫然，望见浮灭其中的是自己的倒影。

人世间本有些寻常事物很值得细细推敲，内中总有些耐人寻味之处，比如说衣裳。在这世上，穿衣和吃饭一般平常，也是民生必须。然而人一天只吃三顿饭，再加顶多两顿点心；穿衣却除沐浴外，无时无刻都得亲密地披覆这或厚或薄的“另一层皮”。

因而，我们也可以说人和衣衫，有着某种存在意义上的关系。只要肉身存在，就会穿衣，从襁褓到寿衣，个中所有的婚丧喜庆，无不有着衣服的特殊角色和脚本。有时是当下个性形貌的一部分，也有时是当天快意恩仇的全然突显。虽说是穿在体外，却有可能成为体内的一部分。是个人的内在注解，也是个人对外在世界的一种表述。

然而初时，人类肉身和衣衫并无今天这样的缱绻关系。圣经中记载的人类起源故事里，并无寸丝半缕的存在。之后，人类历史中的衣服，意旨却绵邈而幽长。

 

 

(二)

 

让我们先回到肇始。起初，天崩地裂中上帝创造了一切，且都视为是好的。在那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伊甸乐园里，衣衫好像没有存在的必要。

后来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眼睛瞬间“明亮”，方知自己是赤身露体。于是仓促地，他们摘下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作裙子而穿上。由此可知，人类古早的衣裙发明，并非为了保身，而是为了隐藏，是人出于猜疑不安而结成的一张茧网。

然而这一穿上，自此天人仳离，人和人之间也咫尺天涯。“穿上”，因而成为“隔绝”和“隐藏”的另一动词。和现代不同的是，那时不能曝光的并非人类肉身，而是羞于见世的心。衣衫发明，原为遮掩人类不堪见光的灵魂。

于此，上帝原本视为美好的一切创造，出现了严重缺憾，上帝的愤怒可想而知。但脱离不了慈父心怀，他深知伊甸园外的气候险恶，生活艰苦，在责怪和处罚亚当和夏娃之后，仍用块皮子作了两件皮衣给他们穿上，然后才把他们逐出园子。这是人类堕落后，上帝的第一个实质供应。

从此，衣服成为人类灵魂的一种栖宿。人的灵魂裹藏于衣衫中，开始了大地上的流浪。

人的生命，也自此由永恒涉入“生有时，死有时”的时间之流。在时间中，一切皆会腐朽，包括天地，于是我们有了美丽与哀愁的诗句：

“天地都要如外衣渐渐旧了。你要将天地如里衣更换，天地就都改变了。”（《诗篇》102：26）

“你们要向天举目，观看下地；因为天必像烟云消散，地必如衣服渐渐旧了；”（《以赛亚书》51：6）

地会老，天会荒。在其中，衣服更会腐蚀变旧，被虫蛀咬，这一民生需要便成为了消耗品，人们得不断消耗，不断地补充。也因此在旷野四十年中，神使以色列民的衣服没有穿破，鞋也没有穿坏，是上帝多么实际又大显能力的供应！衣服和食物，也是新约时代耶稣特别叮嘱“无须为明天忧虑”的重要生活领域。

渐渐地，衣服在人类贸易中，成为生产国家的商业势力。商人以美好的货物，包在绣花蓝色包袱内；又有华丽衣服装在香柏木的箱子里，用绳捆着进行交易。

衣衫也被当成贵重的礼物馈赠。信心之父亚伯拉罕的仆人，为小主人相中对象，马上拿出金器、银器和衣服给未来媳妇利百加下聘。风华绝代的所罗门王，引起普天下的王来求见，没有一人空手而来，全各自带着金器、银器、香料和骡马。当然，贡物中也有衣服的项目。先知以利沙的仆人，还因私下收了大将军乃缦的财物衣裳，而被处罚染上乃缦的大痲疯病。

不只如此，衣服开始有了价码之后，穿衣便形同穿上一种身分。宫中王女的穿着，绝不同于百姓人家，衣服极其荣华，是用金线绣的。示巴女王拜见所罗门王时，一路从宫殿摆设，席上珍馐，群臣列席，到衣服装饰，不但增长了见识，还被吓得魂不守舍。

衣饰上的繁复华丽，更被常用来象征上帝对人的祝福。他曾对耶路撒冷说过这样一段让人心动的话：

“我也使你身穿绣花衣服，脚穿海狗皮鞋；并用细麻布给你束腰，用丝绸为衣披在你身上，又用妆饰打扮你，将镯子戴在你手上，将金链戴在你项上。我也将环子戴在你鼻子上，将耳环戴在你耳朵上，将华冠戴在你头上。这样，你就有金银的妆饰，穿的是细麻衣和丝绸，并绣花衣；”（《以西结书》16：10─13）种种美丽加身，显明上帝对人子的宠爱是多么深重！

当然，还有著名浪子回头的故事。老父一见望眼欲穿的小儿子回乡，马上吩咐仆人：把上好的袍子拿出来给他穿上，把戒指给他戴上，并把鞋穿在他的脚上。那种心疼孩子在外自讨苦吃的亲情，一点不掩饰，令人动情。

 

 

 (三)

 

整本圣经中，大概没有哪个故事比旧约中的约瑟，更说明衣服在人一生中所走过的沧海桑田了。几乎每一个转折点，都有一件衣服的踪影出现，成为约瑟生命起伏的线索和象征。

先是那件著名的彩衣，是父亲雅各赐给最爱么儿的一份礼物，代表约瑟在兄长间鹤立鸡群的特殊身分。兄弟当然因此忌妒，趁机把约瑟卖去埃及做奴隶，然后撕裂彩衣，再浸羊血来假造证据，向老父雅各谎称约瑟是被野兽吞噬。之后，老板波提乏的妻子诱奸不成，在约瑟逃脱时硬给扯下一件衣服。衣服成为栽赃的证据，但也成为约瑟正直不阿的证明。

在其中，我们可看到一层层衣服的脱下，好像是约瑟一层层生命的蝉蜕。每脱一层壳，便又在生命中被往下踹了一层，自我也更深一层地被剔除、炼净。直到降至最最低微，被扔入监牢，换上肮脏的囚衣。

后来约瑟为法老解梦，得以由一个囚犯被提升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自此又脱下囚衣，穿上法老赐的细麻衣，戴上法老亲自摘下打印的戒指，和法老送的一条金链，享尽人间富贵荣华。最终，约瑟和弟兄重逢，和好相认，他送每一位兄弟一套衣服，唯同母生的弟弟便雅悯五套衣服。

此外，在希伯来社会中，衣服在人与人的互动上常扮演起一种语言，是自我表达也是向世界宣告。不但在欢庆时，古希伯来人会穿上细白衣裳表示欢娱；哀悼失去所爱之人，或在罪中为悔改感到恐惧时，也会用裂帛来表达强烈的忧伤或痛悔。得大痲疯病的人，且必须撕裂衣服宣告病症，配上蓬头散发，蒙着上唇，喊叫说：“不洁净了！不洁净了！”

衣服，也常在欺骗中成为道具。雅各冒穿兄长以扫的衣服，蒙骗瞎眼老父，骗走长兄的祝福。左撇子士师以笏，打一把长一肘的两刃剑，藏在右腿衣服内，进宫刺杀摩押王。结果一剑刺下，剑被肥肉夹住，无法从王的肚腹拔出，便直直穿通了后身。

然而衣衫好戏又何尝只限于往昔？今日，许多人对衣衫的来源也许一无所知，但“隐藏”和“欺骗”仍然日日上身，历史永远重复着上演。

 

 

 (四)

 

所以，衣服使语言有了颜色，且意喻丰富。有的沉默，有的喧嚣，有的隐藏，有的彰显。有时诗、有时画、有时散文、有时小说。属于个人的诠释，不论丰富或贫寡，全在这第二层皮之中。好像在人类不完整的灵魂中，靠衣衫勉力维持了一个局部性的完整。

久而久之，形神相与，衣服渗透躯体，形貌刻划人生。透过衣服，人们可望见彼此裸裎的生活和欲望原形，或卑微无味，或财骄气粗，或与自我疏离，或向人世渴求爱……有时重重包裹是如此地徒然，穿着剥褪不了软弱，喧嚣掩饰不了沉默。因而往往衣服比肉体还要显得沉重。

于是我们看到在这世上，很多人穿着“自己”找自己，脱下“自己”又失落自己。人与第二层皮之间，或有无尽距离，或是密缝无间。

也许，我们真正要问自己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我，到底是用什么经纬来编织成自我？”

新约中的保罗，则把穿和脱的问题推得更为深广。他强调许多品格和属灵品质，才应是我们穿着的真正重点。看看他说的话吧：“黑夜已深，白昼将近，我们就当脱去暗昧的行为，带上光明的兵器。”（《罗马书》13：12）

他又说：“不要彼此说谎，因你们已经脱去旧人和旧人的行为，穿上了新人。这新人在知识上渐渐更新，正如造他主的形象。”“所以，你们既是神的选民，圣洁蒙爱的人，就要穿（编注：和合本译为“存”，原文作“穿”）怜悯、恩慈、谦虚、温柔、忍耐的心。”（《歌罗西书》3：9，10，12）

还记得么？当初伊甸园被逐时的穿着，是为了隔绝和隐藏。这里则勾画出另一幅美丽的图画。每个人都穿着怜悯、恩慈、谦虚、温柔和忍耐的心，往来相交，相亲和睦。这是回乡的第一步，穿回人的本质，归回伊甸乐园的原乡。

所以衣衫在整本圣经的“大”故事中，穿梭于人与神之间的挣扎和逃遁，寻找和救赎。穿和脱在永恒之中，也可说是一道门槛儿的跨过。

追溯至此，衣衫身世有沧桑，也有华美。或粗麻、或锦绣，一件件衣衫伴随着人，在历史和时光的流变中浮沉、闪灭、沧海又桑田。

反观我们呢？是否也在无知无觉间，让灵魂被衣衫囚住？甚或被衣衫驯服，再也从中掏不出一个纯净的自我？

简单来说人生吧，其实就看你怎么穿？怎么脱？

可千万，千万，别成为一具披着华服的骷髅，行走大地，日薄崦嵫。

 

 

作者是自由作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