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神论“布道家”的“错觉”──评道金斯vs奎恩之辨/基甸

道金斯的反宗教思想基本上是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但奎恩在反驳的时候并没有采取反理性的、搪塞的态度。

文／基甸

他是一个颇讨人喜欢的英国“尖头曼”（绅士），谈吐斯文，举止儒雅。他的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居首。他的文章在网上被四处转载引用，甚至在YouTube（一个在网路上分享短片的网站）上也有不少他的录像。他是牛津大学教授、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在“英国最重要的100位公共知识分子”中名列前茅。他以科普作品著名。

他的教席很特殊，叫做“公众理解科学教授”。他因为捍卫进化论被人称为“达尔文的当代斗犬”。

他不仅是当今世界最著名和最有影响的无神论学者，而且是一位孜孜以求，致力于无神论宣传的“无神论布道家”。他认为相信上帝存在，就像相信猪八戒是真人真事，或者有一把茶壶在绕着火星转一样，是一种“错觉”（delusion）。他就是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2006年9月，道金斯出版了他的无神论著作《上帝错觉》（God Delusion），用科学和理性对各种超自然信仰和宗教思想进行猛烈抨击，在西方媒体上引起巨大反响。2006年10月，英国一家广播电台在一个脱口秀节目中邀请了道金斯和一份爱尔兰报纸（The Irish Independent）的专栏作家奎恩（David Quinn）同场辩论上帝是否存在（注1）。

跟道金斯相比，奎恩也许可以说是名不见经传。然而他跟道金斯针锋相对的辩论很快在网上广泛流传。一些有神论者和宗教信徒认为道金斯在这场辩论中被奎恩成功地反驳，甚至陷入尴尬的地步。而一些无神论者网友虽然认为道金斯的临场发挥不是太好，但对道金斯被驳倒的说法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同注1）。

道金斯的“反宗教”论调很典型，并无多少新意，有很多是我们从“以科学反宗教”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说中已经了解、在中文网络上已经耳熟能详的。奎恩的反驳也可以说没有新意。中国基督徒在网上回应“反基”挑战的众多文帖也采用过同样或类似的反驳（注2）。不过因为道金斯的代表性和影响力，也因为道奎之辩的广受关注，笔者已在网上对道奎之辩做了中文编译介绍（注3），并另有以下一些感想和点评。

谁的“错觉”？

道金斯认为上帝跟童话里的仙女一样，是虚构的。但正如奎恩所说，小孩子长大成熟以后不会再相信仙女，而很多人长大成人后仍然相信上帝。可见相信上帝比相信仙女要理性得多。

道金斯的“错觉论”反而并不是那么理性。无神论者可以说有神论者相信上帝存在是一种错觉，有神论者也可以说无神论者相信上帝不存在是一种错觉。我们也可以说“相信上帝不存在就像相信电磁波、微生物或者银河系以外的星球不存在一样是一种错觉”。

实际上，“错觉”的说法可能对有神论（如基督教信仰）更有利。因为所谓“错觉”，无非是说认知官能不能正常运作，即所谓“认知失常”。而我们说一个东西能够“正常运作”，是指它能够做它被设计要做的事。比如一台冰箱之所以是“运作正常”，是因为它能冷藏食物，而这正是它被设计要做的事。

按照基督徒的信仰，人被造本来有“上帝的形象”，有上帝的“智慧设计”，人的认知官能本来应该是用来认识上帝、也可以认识上帝的。但是因为人背离上帝犯罪堕落，人的理性已经昏暗。因此人会压抑真理，硬说上帝不存在（圣经《罗马书》第一章）。所以按照基督徒的信仰，无神论确实可以说是一种“认知失常”或者“错觉”。

蒙恩得救的基督徒能够认识上帝的存在，是认知官能恢复正常，即重新能按照上帝设计的功能运作。但是无神论者如果也用“认知失常”来说事，就比基督徒要困难多了。因为“设计”的概念跟无神论本不相容。无神论者相信我们的认知官能，只有当不能在我们里面产生有神的信念时，才是正常运作。这本身并无科学依据。

如果从自然进化“适者生存”的角度来看，即使自然选择能解释种种生物机能（包括认知官能）的出现，进化的主要目的仍然是生存。进化不会关心人类是否能产生真实的信念，也不能确保能够进化出运作正常的认知官能。所以如果单靠没有引导的随机进化，人类具有可靠的正常认知官能的可能性并不大。况且说相信有神比无神论或不可知论更不利于我们生存，也同样没有证据。所以，正如哲学家普兰丁格所指出的，所谓的“认知失常”理论并非建立于任何证据之上，而只不过是一个无神论者“自说自话”的“建议”（注4）。

奎恩批评道金斯跟自己扎的“稻草人”辩驳（大战风车），确实批评得比较到位。比如，道金斯说，任何好好读过旧约的人，都会同意旧约的上帝（耶和华）是个邪恶的暴君。这就很明显地，无视世界上有亿万好好读过旧约，而不同意这样观点的人。这些人理智没有问题，他们认认真真地读了、研究了旧约，而诚实地同意旧约本身所说的：耶和华是“本为善，他的慈爱永远长存”的上帝。

又比如道金斯把“原教旨主义者”定义为“相信圣书句句是真理的教徒”，而同时拒绝承认他自己也是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人。奎恩正确地指出，通常人们所用的“原教旨主义者”一词，是指坚信自己拥有真理，而且坚信到一个程度，对异己信仰不能宽容的人。道金斯坚信自己真理在握，而他对真理的看法使他对有宗教信仰的人不能宽容。他的无神信仰具有很强烈、甚至比宗教信仰更强烈的排他性。这正符合“原教旨主义者”一词的含义。

证据何在？

道金斯的反宗教思想基本上是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但奎恩在反驳的时候并没有采取反理性的、搪塞的态度。他并没有说信仰本来就是反科学、反理性、没有证据、不可辩论的，而是指出道金斯自己的无神论信仰存在的误区和没有证据的地方。

奎恩指出的道金斯的另一个“稻草人”，是相信“年轻地球论”的科学家。道金斯说，有时候人的思想或人格可以割裂（compartmentalized）到令人惊叹的地步，“甚至有做科学研究做得不错的科学家，按照字面相信《创世记》讲的地球的年龄只有六千年。”奎恩认为道金斯举的这个“割裂症”的例子过于极端。

奎恩指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既相信上帝，又相信宇宙有两百亿年历史，或者相信进化论的人。一些基督徒学者、知识分子对奎恩的这一段辩驳似乎颇有微词，最主要的原因是奎恩似乎对进化论“心太软”，没有对进化论本身的缺陷进行有力的批判。不过，我认为这也许倒是奎恩比较明智的一个地方。

基督徒科学家对进化论和地球年龄本来就有多元化的看法（注5）。奎恩指出世界上有很多信仰上帝，而同时相信“年老地球论”甚至接受进化论的科学家（如2006年写书见证“生命逻格斯”的柯林斯（注6），确实有效地反驳了道金斯的这一“稻草人”，而同时避开了关于进化论本身的争辩（人们相信进化论是道金斯这个“达尔文的当代斗犬”的强项），也使道金斯的“反科学”指控失去着力点。

奎恩并没有停在对道金斯的“稻草人”的揭示上。他更进一步“返璞归真”，提出“物质从何而来”这一更基本、更原初的问题，挑战道金斯的唯物主义信仰。物质的真实存在，是道金斯这个唯物主义者不可能否认的。而“物质从何而来”是一个进化论无法解释、也超出科学的范畴的问题。道金斯虽然不得不承认“此题无解”，但先以“上帝是从何而来？”反诘奎恩，再以“科学家正在研究”（就是说总有一天科学会解开这个奥秘）为自己壮胆。奎恩以“第一因”和“第一推动”回应前一个反诘。

一些无神论者嘲讽说这简直是阿奎那重现江湖──阿奎那是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曾提出证明上帝存在的“五法”（注7）。不过我想就算是阿奎那也不是毫无道理。奎恩用“第一因”和“第一推动”来回应道金斯“上帝从何而来？”的质疑还真没错。因为道金斯的这个反诘本身就没有道理──“那么，上帝又是谁造的呢？”本来就是一个跟“那么，那个单身汉的太太又是谁呢？”一样荒谬的问题。在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中上帝给人的自我启示是“我是自有永有的”（I am who I am -“我就是我是”），其中的一个涵义就是上帝不是被造的，是不依赖其它任何事物而存在的。如果一个人的“上帝”还有创造者，那他一定不是基督徒所信仰的上帝。

针对道金斯对物质来源的“科学家正在研究”的回答，奎恩指出这不过是道金斯的“科学主义信仰告白”罢了。道金斯坚信总有那么一天，科学家能解开物质起源的奥秘。这最多只是一种“信心”的表现，或者只是跟基督徒爱讲“上帝的奥秘”类似的“神秘主义”式的答案，而不是科学证据──且不说奎恩还正确地指出了，物质起源的问题答案一定在物质以外，所以根本不可能在科学的范围内解决。

善恶标准

道金斯一方面爱“开列宗教信徒中的坏人名单”，以此批判宗教的罪恶，而另一方面却在自己的书中不惜笔墨为历史上有过恶行的无神论者（如斯大林）开脱，证明他们的无神论信仰跟他们在历史上施行的种种罪恶无关。奎恩指出道金斯这样的做法是“想两头都占”，让我不由莞尔。我觉得这是奎恩的反驳中的另一亮点。

道金斯显然不是──至少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道德虚无主义者。比如他说旧约里的上帝是“恶霸”，就是一种道德评判。他承认他有自己的善恶标准。奎恩指出道德的客观性是以自由意志的存在为前提的。

道金斯虽然否认“没有上帝，就没有自由意志”，但对自由意志从何而来的问题，他几次以“不感兴趣、不重要”回避了。奎恩的反诘很正当合理：如果没有上帝，如果唯物主义是对的（道金斯被人视为唯物主义甚至“还原主义”的代表），我们（人类）就无非是物质现象，无非是一堆原子或者一堆基因的堆积。我们注定受基因、环境和化学物质的支配。这样的信仰的确没有给“自由意志”留下余地，也无法支持道德的客观性。

实际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在善恶、道德与上帝存在的问题上追问下去。我们可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那样，追问“如果没有上帝，我们有什么不可以做呢？”（道德的客观性和必要性在哪里？）很多启蒙运动后的西方思想家从“没有上帝”的前提，推论出道德虚无主义，他们的推论起码比道金斯更加合乎逻辑、更加诚实。而且我想这个问题对道金斯尤其是个严重和极端困难的大问题。

道金斯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是《自私的基因》（注8）。这位生物学家，兼科普作家，兼哲学家，告诉我们：我们（人类）只是基因的载体和工具，我们的行为受控于基因（及其它一些物质的因素）。而基因不但不关心道德，而且它的本质就是自私，因此生命的最基本的原则就是自私（即使是某些看起来是利他主义的行为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复制自私的基因）。因此，我们也许可以借用萨特的话说：“他人（其它基因）就是地狱”。基于这套“自私的基因”学说，能合理地推论出什么样的道德观？如果自私是硬道理，“他人就是地狱”，那么“厌恶女人、仇恨同性恋、种族主义、杀害婴儿、种族灭绝、杀害儿女、散布瘟疫、狂妄自大、虐待狂、反复无常、恶意欺人”等等（道金斯所列旧约上帝的罪名）又何罪之有？

道金斯在自己的书里曾经写道：“一些人问我在早晨怎么还有起床的勇气。一个遥远国家的一位教师写信责备我说，他的一位学生读了我的书后，含着眼泪对他说，她已经懂得了生活的无比空虚和渺茫。这位老师只好劝他的学生不要再让别的同学看这本书，使他们免受虚无主义和悲观思想的影响。”

可见，“虚无主义和悲观思想”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用普通的逻辑，从“自私的基因”理论中推论出来的。当然道金斯一直竭力否认这样的推论，并为自己被误解而叫冤不叠。道金斯自己对此做出了一些非常哲学化的、似乎很深奥、令你我芸芸众生难以理喻的辩解。他教导我们说：“在地球上，只有我们能够反抗自私的复制者的暴政”；他号召：“让我们设法通过教育把慷慨大度和利他主义灌输到人们头脑中去吧！”。

对我自己来说，这些口号除了让我想起雷锋叔叔和阿Q伯伯，真的没有什么说服力，也对人们的“虚无主义和悲观思想”没有丝毫的劝解和安慰。我的朋友小灶兄曾经讲过下面的一段话和一个笑话（注9），我想用在道金斯这位“无神论布道家”身上也很合适：

“逻辑实证主义者，一方面坚持，在这个纯粹物质的世界里，从根本上来说，找不到任何目的和意义；但另一方面又坚持，我们的生活可以有意义。”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一则中国古代笑话：从前有一个财主非常吝啬。有一次他叫一个长工去给他打一瓶酒，却不肯给钱。长工问他，他说，“有钱谁不能把酒买回来？没钱还能把酒买回来，才算本事呢！”这长工很机智，出去转了一圈，提着一个空酒瓶子就回来了。财主责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有酒谁喝不出酒味来？没有酒还能喝出酒味来，才算本事呢！”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