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老的财富

 

 

文/区曼玲

 

(一)

 

那天不知道怎么搞地,原本在等小女儿回来,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房里一片黑暗,下腹部惯有的疼痛不见了;更确切地说:我身上原本的“一切”疼痛在此刻都感觉不到,全身飘飘然,这感觉是我罹患肝癌以来──不!应该说是活了75年来从来没有的经验。

当我正在享受这种“无痛一身轻”的好感时,突然病房的门打开,灯“喀”地一声被打亮。这回我真的被吓坏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我这飘飘然的感觉不是久病的幻想,此刻我真的飘在空中!我看到护士开门进来。这位护士我很熟的,她每天固定到我们这间病房来,量体温、做纪录、检查点滴、分派各式各样的药丸。我正担心她会不会被我这个“不明飞行物体”给吓晕过去,正想该怎么解释时,她经过前面两张病床,停在我的床边,准备帮病人翻身……她在帮“我”翻身!我看到她将两手穿过我的腋下,撑起软趴趴的上身,再这么用力一转,我便从左侧身变成右侧身。

更奇怪的是:这位平日跟我谈笑风生的护士,根本没有注意到在空中的我,我试着开口叫她,却发不出声音来。好不容易她抬头查看点滴滴落的速度,我想这回她应该能看到“另一个”我了!没想到,她对我视而不见!做完例行公事后,她径自转身出去了。我渐渐明白:我这飘荡的身体,原来是隐形的!

这是梦吧?还是我自己老糊涂?这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经验令我有点手足无措。护士出去后,房里恢复一片黑暗。我靠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灯光,仔细瞧了瞧那个侧躺着的瘦弱老头:天啊!多久没照镜子了?!我怎么变成这副德行!头发稀疏散乱、皮肤黄得像放久的橘子干、双颊凹陷、嘴巴大开,露出里面泛黄败坏的牙齿。我那一口健康没有蛀牙的牙,什么时候也变了个样?!到底多久没刷牙了?我到底躺在那里多久了?!

不是还每天跟大女儿聊天的吗?关于银行保险箱的位子,还得等小女儿回来后一起做交代的,怎么现在就昏死过去?!真想用力拍拍我的脸颊,把自己叫醒!但是不论我多么努力,还是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起不了任何作用。看样子,现在清醒的我没有形体;有形体的我却清醒不了了。

也许是灵魂出来夜游,等到天一亮,就会“归回原位”的,我想。但是天亮后,我还是飘在那儿,看着大女儿进门来。她把一大袋纸巾放在椅子上,用手顺顺我头上的乱发,然后准备帮我换护垫。哟!真是羞死人!第一次换个角度看我的“命根子”,我不禁双手掩面,不敢正眼去瞧。我那干瘦焦黑又疲软的“那话儿”,娇小无力地塌在两腿中间,上面套着一个塑料管,管的另一头是一袋不到半满的黄浓尿液。

大女儿换下那一片垫在我臀下、沾满深褐色秽物的护垫,臭气冲天!她的手在鼻子前挥了挥,想把臭味冲淡一些。此刻我大概已经面红耳赤,丢脸得不得了!但是大女儿动作快速又熟练,表示她已经重复这个工作好几次了,我这身难堪的身体,早被她看光光,现在再来脸红,实在也救不了谁,还不如“欣然接受”这份服务算了。

只是有点心疼大女儿!她长到这么大,根本没有享受到什么父爱,从小在前妻和我的争斗中长大,居无定所。上中学时,我因为拥有两个女儿的监护权,小孩的户口跟我在一起,必须在我住处的学区注册上学;但是现实中她与她母亲住在大台北的另一端。因为我的固执,不愿将她的户口迁到前妻的住处,以便她就近上学,于是她必须每天在尖峰时间里跟一大堆上下班的人挤水泄不通的公车,穿梭于大台北的车阵与废气间三个小时!这对一个身受升学压力的14、15岁青少年来说,真是不小的负担。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不明白:当年怎么会因为对前妻的不满与憎恨,而将后果让这么一个无辜柔弱的女孩来承担?!

而且到头来还得帮老爸清理又脏又臭的护垫!

 

 

(二)

 

才想到前妻,她刚好进来,手里提着一袋甜食点心──还是那个有钱随便花的个性!午餐的时间不是马上到了吗?干嘛还买点心?简直是浪费钱!我嘴里嘀咕着,心里却同时庆幸前妻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我的啰唆。确实也是,何必还跟她计较呢?我们的婚姻早在33年前就破裂了。她一直埋怨我的吝啬小气,我则嫌她不会勤俭持家。吵吵闹闹了四、五年,终于在小女儿出生不到一年后,她给我戴了绿帽。

唉!年轻时的爱恨情仇,我被这份不公与羞辱气出了病来──胃出血!必须靠输血来挽救性命。结果输入的血不干净,就这样白白地染上肝炎,以致造成日后的肝硬化与现在的肝癌。我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作息正常、没有不良嗜好、定期作健康检查,晚年染上这种“颓废派”人士才有的病,实在是一大讽刺!

但是又能怎么样?能怪前妻吗?我们的个性南辕北辙,她大而化之,喜欢享受,不懂计划与安排;我则勤俭成性,近乎虐待自己地将一切花费减到最低。她跟着我,确实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我“居高临下”,看她也老了!身材走样、满脸皱纹,有如残花败柳,当年的美貌无影无踪。她不仅毁了我的一生,也把她自己的幸福给葬送了。当年那个外遇的对象,压根就没有娶她的打算;逢场做戏,跟她玩玩儿,最后一样不愿负担两个拖油瓶,把前妻一脚甩开。她把自己的名节与声誉彻底毁光,连自己的弟弟都看不起她!

说也奇怪,离婚都20几年了,她还跑来看我!小孩还小时,我们互不给好脸色看;等到年纪大了,尤其在我得了肝癌之后,她还会请我去她家坐坐,亲手做我爱吃的红烧狮子头。这次住院以来,她也来看了我好几次,虽然多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要多吃啦、多休息之类的。但是老实说,我还真感谢她能来拜访。

因为在台湾,除了两个女儿之外,我就没有其他亲人了。1949年离开中国时,我是只身跳下海里,顾不得在家乡的老母、亲人,拼命地往深海中、那艘将驶往台湾的船只游去!当时身后追兵在岸边不断地开枪扫射,我周遭同是逃难的人,纷纷中弹,倒毙在血泊中;好不容易游到船边,看到一条吊梯挂在空中,大家又争先恐后地想爬上去,结果又是一个一个地中弹身亡,尸骸遍布,到处血淋淋一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上船的,只记得自己全身湿漉漉地坐在甲板上喘气,往后的几夜、几年,都还作着梦魇。

战争把我一人活生生地跟家人分开。初抵台湾时,举目无亲,语言又不通,我尝试著作木工、卖鱼、卖豆浆等小本生意。就是从那时起,我学到了人生难测的道理,凡事得靠自己,有钱才有保障。但是钱要从哪来呢?我一点一滴地挣、一点一滴地存。上班时骑脚踏车,既健身又可省下公车票;家里除了一张旧沙发、一个茶几,没有其它的家具。跟妻子离婚后,我更是把个人的需要减到最低:譬如这件红色背心吧!它其实是一件长袖毛衣,已经被我穿了30年了,在袖子的破洞越来越大后,我便把两边的袖子剪去,成了一件“背心”,继续穿它不误!

平日我最常用来裹腹的三餐,是白面条拌糖水,因为方便,而且不花多少钱。老实说,你如果要我花钱,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花。也许就是这样,我渐渐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守财奴。

而且还是个颇成功的守财奴!让我算算喔:房子买了四、五幢,股票也有200多张,好几张银行定存单、活期存款,还有放在保险箱里的外币现金、首饰等等。而且我也为在广东的老母盖了一幢现代化的屋子、修了祖坟,还每月寄钱回去。

说句老实话,我平生最大的嗜好,除了修修、弄弄收录音机之外,就是看着我的银行存款数字节节高升。每个星期至少一、两次,我会跑去银行,打开我的保险柜,摸摸、算算里面的宝贝;尤其是当虚空、悲伤、全然孤立的感觉袭上心头时,我便知道又得上银行查看财产了。

 

(三)

 

讲到虚空与悲伤,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跟随着我,感觉上已经变成我一辈子的标记。不过这只有我自己清楚,对外我总是表现出风趣开朗、一切在掌握中的样子。私底下,我多半的独处时间都是在沮丧中度过;要不是因为喝酒太花钱,而且自己只要喝一小杯啤酒,马上就感到地震来似地天旋地转,否则我恐怕也会藉助酒精来帮忙遗忘那种挥不去的、无意义的、愤怒的情绪。

啊,不对!我必须修正我的说法……前妻正笑脸迎迎地,起身跟教会的牧师与弟兄姊妹们问好。原来那些点心是为他们买的!前妻毕竟比我懂得做人……我必须修正的说法是:我惯有的虚空、悲伤与孤寂感,在开始读圣经后便慢慢地减少了许多。现在涌进病房的这群教友,跟我其实都不熟,我曾经在进出医院作检查的空档里,到过他们教会作主日崇拜。没想到他们听到我病情恶化后,便几乎每天都轮流到医院来探望我,为我祷告。

我原本跟任何人交往,都保持一段距离,不愿意太过亲密,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目的?但是这群基督徒,在我差不多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时候,还愿意对我付出关怀与爱心!让我心里不由地感慨……

我本来对基督教说我们都是罪人的看法相当不以为然,我一辈子奉公守法、不贪、不偷、不抢,宁愿人负我,不愿我负人,何罪之有?!但是就是现在这位个头小小的、正在伸手抚摸我失去知觉的额头的罗牧师,他耐心地听我争辩、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让我顿时觉得这个“罪人或不是罪人”的议题不再那么重要了!我渴望他们无私的关照与慰问,这对于年少时便离乡背井的我来说,比什么都宝贵!

奇怪的是,就在我放弃用理智去分析与判断之后,心里竟然渐渐对许多人感到愧疚:对朋友,我从来就不真心对待,难怪到老时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对女儿,我一直采消极的态度,以工作为藉口,放他们在外婆家长大,饱尝寄人篱下的无家之感,除了学费以外,我一毛生活费也没负担!甚至对于前妻,我也把当年的婚姻破裂完全归罪于她一人。我一直以“勤俭”、“储蓄”为藉口,事实是我把金钱看得比任何人际关系都重要!前妻当年在物质上的缺乏,不少时候是因为我宁愿牺牲她,也不愿放弃钱……

这样想下去,我不禁老泪纵横,觉得自己一身罪过,但是时日已不多,如何能再作任何补偿?!心里头好慌!刚好这个时候罗牧师问我愿不愿意受洗,我不假思索地马上答应。

受洗之前,罗牧师为我解释洗礼的意义,我竟深深刻刻地明白我需要一位救主,需要神的儿子替我洗去一切过犯,让我能干干净净、一身洁白地来到上帝面前,领受永生的应许。

9月22日,是我重生的重要日子。教会的姊妹帮我跟医院洽谈好一个会议厅,作为举行仪式的场所。我坐在轮椅上,吊着点滴,跟前妻、大女儿,以及教会里好多位弟兄姊妹一起唱诗歌、赞美主。罗牧师问我愿不愿意相信耶稣、愿不愿意接受耶稣为救主?我坚定且大声地说:“愿意!”罗牧师用一个碗装了一些清水,倒在我头上,随即用一块布拭干。我低头虔敬地领受,心里不断地向主认罪,请求原谅。

当洗礼结束后,我真真正正地焕然一新!虽然还是老病号一个,却笑得合不拢嘴!除了小女儿不能出席是个大遗憾之外,我的喜悦无以伦比!

 

 

(四)

 

这份喜悦就是我现在的写照;当然不是指那个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我”,而是在荣光照耀下、无限安详、平静的我。这病房里虽然是哀戚、充满药罐气味的悲哀,但是我却在一层白亮、平和气氛的笼罩中;我好想就跟随这道温暖、荣耀的白光走去,前头已经闪现一片乐园的美景;但是……

啊!小女儿终于赶回来了!怎么哭得像个泪人儿呢?女儿啊!爸在这儿啊!我想去抱她,但是目前的我只有意志没有实体,那个有实体的我只能吊着点滴、接着尿管、张着大嘴、露出黄黑的坏牙、大口大口吸吐着气来迎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专程从德国赶回来的女儿。

她在跟主治大夫询问我的病况:原来我已经陷入昏迷七天了!难怪受洗之后的记忆是那么模糊!“我爸爸还有多少时间?”小女儿想知道;主治大夫耸耸肩,说可能两三天,也可能个把个月,没人说得准,总之“覃老”(他们都这么称呼我)大概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小女儿又哗哗地直流眼泪。这个小女儿,从小就多愁善感,也难为了她!才刚满一岁,就被她母亲抱回外婆家,几乎是在没有父亲的状况下长大。我们之间如果有任何认识与了解,从来都是她的努力;只有她对我的历史有兴趣:我与她母亲当年的纠缠、我的生活、我的感受。

第一次因为肝癌作电脑断层检查的时候,我心里害怕得要命!那时也是小女儿陪在身边,让我紧紧抓着她的手。我保存了20多年的离婚官司档案,本想付之一炬,但是小女儿的追根究底,让我决定把当年所有的书信、判决书等等全部交给她。我知道她爱她的父母,这份寻根的精神,只是要帮她去了解、重新定位,或许,也是去原谅吧?

她靠自己的聪明,加上努力,升学一路无阻,最后还顺利地到德国留学,拿到了博士学位;我们覃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博士哪!你说我能不沾沾自喜、与有荣焉吗?!她曾经在给我的家书上写着:“来到德国最大的收获,不是舒适的生活、也不是博士头衔,而是认识主耶稣!”我当时只当是她的宗教热情,没对她做出响应。

但是现在,女儿啊!你知道老爸受洗了!如果别人不懂这代表什么意义,你应该最懂了!你比老爸资深多了,已经跟随主耶稣好几年。你不是一直劝爸爸读圣经、参加教会的吗?现在爸爸受洗了!接受耶稣为救主了!我感到无罪一身轻,轻到人都可以飞起来……真的!只可惜你看不到!

不要只顾着看那个躺在病床上,不醒人事的植物人,抬头看看这个充满喜悦的我啊!爸曾经跟你说我的一生坎坷,没有真正的喜乐可言;没想到,现在竟然能苦尽甘来,在肉体的时效到期时,还能尝到前所未有的甘甜,没有病痛、围绕在一片安详、平稳的荣光中。

女儿不要哭!我正要踏上回家的路途,一个美好、温馨的家;再过一会儿,跟你们大伙儿都道别之后,我就要启程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耶稣为我预备好的天家!我知道那家里也有给你的一个位子。只盼望有一天,你姐姐与母亲也能享有这个福分。

现在我明白:我一生最大的财富,不是那有形的数字,而是你们!是上帝赐给我的家人;还有,就是你所说的:是主耶稣!因为他,我不用带着罪过与歉疚离去,而是在欢喜快乐中结束肉体的生命。

女儿啊!当你们替那个干扁的老头合上双眼的时候,别忘了想像我轻飘的身体迎向永恒的欢愉。那么,我就不用为你们拭去泪水,因为你们脸上展现的,肯定是和我一样的、欣慰的笑容。

 

 

作者来自台湾,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学士、德国爱尔兰恩─纽伦堡大学戏剧硕士。现住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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