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防运动又会再来——电影“芙蓉镇”观后

 

 

 

文/吴牧斋

 

 

 

一根火柴燃起的火光,照亮了黎明前的斗室,一对年青夫妇大清早便摸黑起床,辛勤地劳动干活……。

电影《芙蓉镇》便在这组镜头下开展起来。这部电影是古华撰写剧本,由阿城和谢晋编导拍摄而成。女主角胡玉音由刘晓庆饰演,男主角秦书田则由姜文饰演。

这是一部自七九年开放改革以来,循着文学、电影及艺术趋向写实和批判路线拍摄的电影。它所反映的,离不开七九年以前政治运动对人性歪曲和压制的事实;所批判的,不只是政策问题,而是涉及更深刻和更隐蔽的问题:例如社会制度、意识型态、民族特性及人性等,甚至隐晦地触及宗教象征的问题。

故事的时空,座落于文革前后中国大陆某处一个小镇,时间始于六二年,终于七九年,重点是文革那段翻动的大时代。事实上,这个小镇的经历,正是中国无数乡镇文革期间遭遇的典型,因此,故事的说服力加强了,反映问题的普遍性也更突显示来。

故事的主要内容,描述出身黑五类的女主角胡玉音在政治运动中遭遇的变故。由于玉音的父亲曾是小店东,母亲可能是背景复杂的女性,因此,这位娇巧灵活、能干貌美的少女便因着阶级成分之故,被逼要和初恋情人黎满庚分手。满庚为着保留党员地位和政治前途,加上本身性格的软弱性,也只好放弃这段恋情。结果,玉音下嫁了一个憨直朴实的小男人黎桂桂;而满庚也娶了一位样貌平庸、但嫉性甚强的女子“五爪辣”,并生下了一窝儿女。从此,满庚容貌上的俊俏潇洒和生活上的目标理想,均被现实生活侵蚀得只剩下平板和呆滞。

这段旧事,电影中通过忆述形式倒叙出来。藉此,交待了玉音的背景和两个家庭间一些尴尬往事。然而,这里也批判了共产社会内制度对人性的压制。一般人以为只有在旧社会封建制度下,才有“门当户对”的观念将人间爱情分隔;谁知,在所谓“新社会”里,“阶级成分”的观念比吃人的礼教更是封建,更是祸害!

六三年开始,正是五O年代极左冒进经济政策失败(即“大跃进”、“大炼钢”及“三面红旗”等饿死数千万人口的运动),经刘邓一派掌权,矫正错误和实行“三包自承”政策的时候。此时,芙蓉镇一片升平,稍为反映当时经济缓舒的情况。

就在这背景下,玉音她的小男人桂桂黎明即起,自食其力,经营卖米豆腐的小生意。由于经营得力,稍有盈利,便准备购地自建楼房。不料平地一声雷,文革此时开始酝酿,先是工作队的人派了下来,推行“四清运动”。随后,文革转向,镇上干部,稍为自足的人,连工作队的人,也无一幸免,均被打成“反革命”,揪出来斗争和抄家。自此,镇上生活便起了极大的变化。

先说李国香这个工作组组长。她是泛政治人物的典型,虽经历无数政治运动,但每次遇到小挫折后,她便随即看准形势转向,把握机会节节上升。在共产意识型态和专政的制度底下,她的性格和人生取向,令她无可避免地要认同“阶级斗争”的政治纲领。她自以为工作成就甚多,甚实只是制度下压制老百姓的工具和傀儡。她热衷于政治,为了达成政治目的,甚至将自己的躯体委曲使用,也在所不惜(例如后来文革转向,她被打成了“反动派”,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和进一步攫取权力,竟自动献身坏蛋王秋赦)。共产党中不少泛政治倾向的人物之面貌,从李国香的咀脸,可以看得清楚无遗。

李国香甫抵镇上,便要按着纲领推行阶级斗争,于是硬把玉音定性为富农,将她列为重点斗争对象。第一次批评大会开过后,镇里所有人自动与玉音隔离,不单生意没有,连朋友也为自保而捏造罪状检举之。欲投靠亲友,碍于城乡管制,也变得无落脚之处。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桂桂愤而欲杀李国香,结果被捕处决掉。此时,玉音的处境是家徒四壁,人去物空,整整十五年背负着黑份子罪名,而辛勤奋斗所建立的家业,也全毁于一旦,如今还得背负着“富农”新罪名,每天大清早便摸黑起来,在一个遭人隔绝的小镇上打扫街道。

与此同时,小镇一名称为“秦癫子”的右派知识分子,也因运动牵连,再次被揪出来扫街。秦书田之所以被定为右派,是因为五七年鸣放期间为毛泽东的“阳谋”所暗算。他写的一出歌舞剧被认为是反动的,结果“反右运动”时便被划分成为右派。书田之所以是“疯”,是因为经历多次运动的磨练后,认识到若要在这种不保障人身安全的政治制度下生存,就不能不唯唯诺诺,装疯扮傻。

几年内,书田和玉音两人因同病相怜,于是在石台阶和青扫帚为媒下,产生了恋情。到玉音有了身孕,书田为获得批准成亲,便写下悔过书认罪,希望藉此获批结婚。这一幕,又再次鞭鞑了共产制度下人性扭曲的情况。

但申请书送抵党支书王秋赦这位胸无点墨、靠运动起家的政治暴发户时,他气焰地故意留难,书田只有低声下气地再三拜托,并说:“公鸡、母鸡、公牛、母牛,公狗、母狗都相配,何况是人呢?”这里道出连人性最基本的需要也得经党批准的话,那么人真的连畜牲也不如了!就算对方真的是阶级敌人(即政治犯人),他们还是一个人,应有他们的权利和尊严,不能对他们“专政”到如此的地步!

另一幕与此呼应的,是最初黑五类分子饭后必须按时报到,一名富农因吐血不能来,当点名时,改由他的一名楚楚可怜的小孙子跪地代替,满庚的率直妻子五爪辣看到这种情景,也愤愤地咒骂说:“真造孽,简直是地狱,阶级斗争起码要到三代”。

最后,王支书经书田这么一说:“我们也是人!”便无奈地答应了,但他还是心有不甘,要在成亲的事上踩上一脚,就是规定书田和玉音要在结婚之日,将一副白对联贴在门外,上书“一对黑夫妻,两个狗男女”,意即要用不吉祥之兆来咒诅他们。

结婚当日,冷清清的只有书田夫妇共饮合欢酒,正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忽地以前的主任干部谷燕山前来道贺。老谷是革命战争时负伤以致不能人道的老干部,他满有人情味,体贴民心,为民所爱戴。在友叛亲离的情况下,玉音感动得下跪叩头说:“有老干部像你,天下就太平了;我们下世必作牛马相报”!

患难见真情,人性美善的一面也在幽暗的时刻里再次展现出来。绝大部份中国老百姓在人性温情方面的表达,还是传统“下世牛马相报”那一套,只是马列意识型态强加于中国社会,使人变得违反自然和情理而已。这些老百姓辛勤地劳动干活,为的只是糊口谋生和一家温饱,难道这也能算是违法和反革命吗?

可是,当李国香知道这对黑夫妇居然也能结合,一怒之下便召开批斗大会,结果男的判了徒刑十年,女的因身孕得以缓刑,台下的人均敢怒不敢言。书田紧咬牙根对玉音说:“十年,三十年,活下去,像牲口一样也要活下去!”

十年间,玉音吃尽苦头,连生孩子阵痛时,也无人前来相助,只有老谷认了她的孩子,将她送往军医院。

这段期间,除了政治狂热者拿着红小书,“早请示、晚汇报”,高呼口号,并大跳“忠字舞”和“语录操”外,镇上其余的人,几无幸免于批斗。县委干部家门前“挂破鞋”,被红卫兵押着戴高帽游街,喷气式罚跪。文革期间鲜明的语言和形象,藉着电影中这些片段或镜头,再次在过来人或熟知者的记忆中呈现出来。

满庚在运动开始时,曾代玉音收藏钱财,但因家庭关系,被逼交待,再次出卖玉音,自己也被判学习改造。后来,他看见玉音受苦情况,终生自疚,悔恨不已。

五爪辣在运动开始时,因嫉妒和家庭之故,令满庚举报玉音,后来看见玉音吃尽苦头,虽是介怀丈夫过往与玉音的关系,但心理却是难过,处处显出欲伸手援助的态度。当满庚怕受牵连而睡不着时,她劝道:“吃饭、睡觉,还是要过日子;运动、运动,运动也要过去!”她的率直,表达了老百姓的一般感受。

至于老谷,电影藉着他的抗议来表达绝望中人心不死和斗志弥坚的精神。他一夜醉酒,重覆地呢喃:“完啦,没完啦!”并沿街叫骂:“有种的出来,老子跟你拼啦!”结果,他也是被判停职反省。

一般老百姓的抗议,除了紧咬牙根,敢怒不敢言外,影片中也隐晦地指向“人穷则呼天”的宗教性出路。电影中观音像曾两次出现,一次在王秋赦家,一次在玉音家。同是一个神像,但却有两种不同的涵义。在王家的,可能是封建迷信之象征;但对于玉音和其他老百姓来说,则是人世间绝望时唯一可靠的出路。在有冤无路诉的情况下,唯有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和救苦救难的特性,成为他们诉苦和依赖生存的对象。正如玉音在神像面前哭诉说:“老天爷,这世界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就活不下去了”。

转瞬间到了七九年,玉音得到平反,获发还房产和资金,她于此时悲愤地怒吼:“还我的男人!”书田很快也得到平反,二十多年来装疯扮哑,如今才是一个正常人。小镇很快回复到十五年前的一片热闹,书田夫妇继续经营他们的米豆腐生意,镇内的人还是围拢在他们那爿小店,除了面容稍老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至于王秋赦,这个典型的政治光棍,凭藉先天阶级成分,成为土改活跃分子,本身既无文化,又不务正业,竟然入了党,并于文革中成为党支书。他在文革后便失势,随即也被李国香抛弃。他所经历的起落变化,真的教他疯了起来。电影末后片段中,看见他回复文革前一身衣服破烂的样子,来到店前讨米豆腐吃,拿着传声筒,打起铜锣,四处乱叫:“运动又来了!”众人均摇头叹道:“这世道,不该疯的都疯了,也该是运动的时候了!不防,他说的也是有道理!”

而李国香,又把握着政治新形势,进一步升官,这类的人在共产制度里多得很。当李国香回到小镇巡视,人们奉告她说:“要安静成家,学过老百姓生活,别跟他们过不去,看他们生活容易,其实也不容易!”

像过往许多写实潮流的电影,谢晋在《芙蓉镇》中的手法,是藉着描写老百姓在历史幽暗时刻显出的人性温情,揭示阶级斗争及泛政治意识型态的错谬。这部电影所要强调的,是“人”的主题,藉着多次重覆说:“你也是人!”这句话,这个主题很明显地被表达出来。

影片也进一步揭露深一层的问题:像王秋赦这类丑恶的小人物,为保私利,谄媚奉承,看风驶舵,靠政治运动而起家。他的落魄,当然大快人心;但像李国香这类泛政治化人物,还不是安稳平坐,升官发财吗?最可怜的,就是她还以为自己在小镇多年努力的“政治工作”,甚有成就,但事实上,除了破坏镇上的生产、平和生活、人际关系及屈枉人命外,她还有什么贡献呢?李国香其实只是制度下的典型产品,受缚于错谬的意识型态和制度而一无所知,是党的一粒机动棋子,甘愿蔽上眼睛受骗来压制人民,这类的人,又何其多呢?

至于那一大堆平庸的老百姓,为什么在不公义的时刻,只是敢怒不敢言呢?为什么运动一来,平常那种朴实和温情就不见了;相反的,人性丑恶和软弱的一面却完全呈现出来,甚至沦为制度下推波助澜的帮凶呢?是中国人的民族性问题吗?是教育的问题吗?是制度下人性扭曲的表现吗?是基督信仰所说“罪性”的问题吗?这一大堆问题,都牵涉及中国文化的前途和改造。芙蓉镇在电影中虽是一个小典型,但所揭示共产制度下产生的问题,想不到竟是如此全面和深入的!

 

作者来自香港,曾任杂志编辑、神学院讲师及教会牧师,现于美国南部攻读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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