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节的前夕

 

 

 

文/张迦勒

 

 

 

夜深了,雨还是下个不停,我在灯下看书,忽然听见盛儿的哭声,急忙跑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吟着他熟悉的小调“两只小眼常望天边,两只小耳常听主言,两只小手行善不住,两只小脚快跑天路”。把被褥重新盖好,瞬间安祥的睡容又浮现在那张可爱的小脸庞上,他睡的是那么香甜,不时还打出微弱的鼾声,怪有意思的。我轻轻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的回头望着,回到书房,一阵睡意扫去了看书的兴趣,无聊赖地翻弄着后面的篇章,突然一件东西掉在地上,拾起一看不禁一怔,原来是那张小时跟妈妈在海边的合影。几年前搬家时找不到了,还为这事难过了一阵子呢。无意中找到了,真是喜出望外。

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边已发黄的黑白照片,心情就像大海的波涛久久不能平静,不知不觉地回想童年的往事……

那是在六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我和妈妈到青岛探望爸爸,因为“国家需要”爸爸只能孤身一人在青岛工作。多年来爸爸妈妈尽了一切努力要求调到一起,但均因为“工作需要”而被拒绝,所以每年只有很短的时间跟爸爸相处。每次去青岛都特别兴奋,一到海边就在沙滩上尽情地跑呀、跳呀、光着脚丫提着小沙桶拎着多样的贝壳,爸爸很快地按动着照像机的快门,记录着这短短的团聚。

可是好景不常,一片黑呀呀的乌云从海里上来,温暖的阳光顿时消失了,汹涌的波涛也随着狂风向岸边冲来,撞在礁石上喷泄出白色的沫子,我和爸爸妈妈妈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向着大海望去,一场疾风暴雨就要来临……

火车的汽笛响了,经过短短几天团聚,我们必须和爸爸告别了。列车徐徐开动,向着迷茫的未来驰去。

一九六六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寒风凛列,大雪纷飞,我像往常一样缠着妈妈要她再讲旧约圣经故事,否则我就不肯睡觉。妈妈哄着刚刚几个月大的小弟,吟着我们所熟悉的小调“两只小眼常望天边,……两只小脚快跑天路,”拿出了那本保留多年的圣经故事画册,给我讲起了先知以利沙的故事。当年先知以利沙被亚兰军兵围困,他的仆人极其害怕,但以利沙求神开他的眼睛使他看到与以利沙同在的天使比与亚兰王同在的军兵更多,她嘱咐我在艰难的时候要坚定地依靠神,然后妈妈带我和外婆做睡前祷告。那天的祷告似乎特别长,妈妈的心情显得十分沉重,她迫切地求神保守我们全家。我似懂非懂地听着、重覆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深夜,我们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了,几只手电筒透过窗子一齐向房间里乱照,不时地还传来刺耳的叫骂声。妈妈急忙向窗外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一伙暴徒便破门而入。他们一个个都穿绿色的军服,左臂上戴着一块红布,上面写着三个七扭八歪的字,我只认出是红什么兵。我战战惊惊地搂着还不会走路的弟弟,掩身在外婆的身后。妈妈认出是她所在医院的一帮人,便质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来抄你家的,你有没有圣经?”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用手指着妈妈怪声怪气地喊着。在他的指挥下,他们翻箱倒柜东敲西砸,锅碗瓢盆摔的粉碎。正在这时妈妈趁乱把圣经藏在弟弟的尿布里。她的动作敏捷,是那样从容不迫,居然没有被一个暴徒看见。那些家伙一会过来威胁外婆,一会又来吓唬我和弟弟。弟弟被吓得直哭,他们却哈哈大笑。最后把一些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装上卡车扬长而去……

雪花从破碎的门窗随风吹进屋来,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我们冻得直打颤,我一头扎到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妈妈紧紧地抱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一阵子含着泪对我说:“孩子,不要怕,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天父会看顾我们。”

从那以后,妈妈常被关在她工作的医院里不许回家,要她说出曾经向多少医生护士、病人传过福音。妈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连累弟兄姊妹。因此,她被大会批小会斗,不允许她再做医生,她的罪名就是“反动基督教徒”。可怜的妈妈一天得做十几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晚上还得挨斗。这种非人的摧残和折磨夺去了她的健康,但却不能夺去她坚贞的信仰。苦难使她与主更加亲密,信心更加坚强。她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她成就那极重无比的荣耀。

自从妈妈被关押以后,我们和外婆就相依为命。家里没有收入,粮食不够吃,我就到菜场去拾菜叶。有时怕同学看见,就到郊区去采野菜。几年下来跟外婆学了许多识别野菜的方法,灰菜、苦菜、马悉菜等是我们的主要蔬菜。到了春天,槐树花便是我们的季餐。外婆不识字,但在那艰苦的岁月中她却常和我们一起为妈妈祷告,也告诉我怎样保守自己的信仰,不能在学校里谈及信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埋下了福音的种子。

后来妈妈被下放到农村,虽然离家很远,但我却可以去农村看望妈妈了。由于妈妈为人诚恳对病人关心无微不至,加上多年的医疗经验,病人都很快康复。尽管她是被下放接受“改造”,但农民们都很照顾她。每当我去看妈妈。我们都有时间单独在一起。我们到田野、河边、树下一起唱诗、祷告,心中充满感恩,因为在苦难中神还赐给我们这美好的时光。妈妈给我讲解救恩的道理,告诉我要好好爱主,把圣经藏好,听外婆的话。时间飞快地从我们身边溜过,我们又要分手了,妈妈把一些预先捡好的野菜装在我的脚踏车上依依不舍地送我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后的离别。

艰苦的岁月带走了我的童年,妈妈教我懂得了许多道理,背诵了很多有帮助的圣经章节,学了不少诗歌。这一切都为我后来灵命的长进奠定了基础。

文革后期因为“落实政策”,妈妈回到了原来的医院继续做医生。有一个当初批斗妈妈的主任升了官发了财,可是不久突然发现她自己得了肝癌,几个月的时间已变得骨瘦如柴。这位主任住在高级病房里,渐渐地不能吃喝也不会说话了,神志还倒清醒,每天只能靠静脉点滴和止痛用的吗啡渡日。后来她被挪到了普通病房和生各种绝症的人住在一起,因为有比她更重要的人要住那高级病房。已经很久没有人去看她了。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寒冷的秋风清扫着大街小巷的落叶,这位主任躺在病床上呻吟着,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惊奇的神态浮现在她脸上,站在她床边的竟是我妈妈,那位当年她竭力迫害要置于死地的基督徒。妈妈左右环顾没有什么人便对她说:主耶稣爱你,祂能拯救你的灵魂,我所信的神也就是你父亲当年所事奉的神是又真又活的神。”妈妈简略扼要地把福音讲了一遍,她边听边紧握着妈妈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最后妈妈和她做了简短的祷告,并要她自己向神祈求,她竭力地点着头。第二天一早妈妈再去见她的时候,她床头的名字已经不见,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妈妈感谢神给她机会从火中抽出一根柴,这事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多钟,我被强烈的地震所惊醒,整个房间都在剧烈地摇动,墙壁渐渐地裂开,屋顶的石灰板也一块一块地掉下来。我这才意识到死亡就在我身边。我大声疾呼:主耶稣啊,求你救我,主啊…!我的祷求是那么简短,但却发自我灵魂的深处,在那时我才体会到那种需要主耶稣的感觉。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地震停止了。我迅速背起外婆,妈妈领着弟弟一起跑到大街上。这时马路上已有很多人了,有的只穿着背心裤裙。救护车、救火车的警笛声、人们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由于我的住处损坏很大,地震后的几年住在防震棚里,生活虽然有许多不方便,但却脱离了邻居的“关照”。因为妈妈是知名的基督徒,警察告诉左邻右舍一旦发现“可疑迹象”立即报告。所以我们不能大声唱诗,弟兄姊妹也不敢常来。自从搬进防震棚以后,弟兄姊妹便可以自由来往,在妈妈的主领下,一个小小的家庭教会诞生了,神把得救的人数加给我们,几年来这个小教会引领了许多人信主,也培养了一批家庭教会的骨干。妈妈常常下班后去看望病人,有些病人来就医,她就在药方的某处写上“信耶稣,得永生,请在某处某时等我。”病人以为这是什么偏方,等待妈妈指点如何使用,她就这样把福音种子撒出去。

有位老伯母受了严重的外伤,妈妈常去看她,因她不能常去医院。老人感激万分,和妈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妈妈带她信主后,她不再愁烦。可这件事被她当警察的儿子知道了,他百般阻挠老人信主,并威胁妈妈,她们的来往中断了。

过了很久,一天上午,一位美国华侨由他孙子陪同来到妈妈办公室。原来这位不速之客是那位老伯母的长子。他是美国华人教会的一位牧师,几十年没有见到母亲,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他母亲和家人信主,谁知他母亲已经信了,心中的感恩无法形容,早就想来见妈妈,由于弟弟的拦阻久未成行,但他心中不安,定要在临行前见到这位基督徒医生,所以让侄子带领来见妈妈。短短的交通使他们充满喜乐将荣耀归给神。

多少年来,妈妈就是这样以她的言传身教感染着我,使我一步步地认识神,后来神奇妙地带领妈妈离开了大陆。但她身虽在海外,心里却惦着她长期照顾的一家庭教会和肢体,以各种方式向海外基督徒介绍中国的家庭教会,常常教导我不能忘本,不能忘记我们的使命。

午夜的钟声响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母亲节快到了,除了美丽的鲜花和精美的卡片还有什么使这个母亲节更有意义呢?左思右想,最后就把这篇短文送给她吧。虽然我没有什么文学天才,又加上是些破碎的回忆,但毕竟是我们人生历史上令人难忘的一页。

我感谢主赐我一位伟大的母亲,使我受益终身。每当我的孩子使我沮丧难过的时候,我便想起一句俗语“养儿方知父母恩。”

 

作者来自河北省,现于美国加州北部任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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