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我走不进你的心。”

 

 

 

文/陈惠婉

 

 

 

那是一张所有线条都下垂的脸。冷漠的眼神,萎缩的唇角,在热热闹闹的餐馆里显得特别突兀。

林吾仁猛吸了口烟,再徐徐吐出。冉冉白烟浮上又飘散,烟尘尽处隐隐约约的现出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竟叫他眼光几番调转不开。那人机械地拿起咖啡轻啜一口,又放下。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倦慵与不经意,她的脸迷迷朦朦的,对周围吵嚷混然不觉。她的灵魂,好似锁进了一个神秘的空间。

她,让林吾仁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刘文。

一股郁闷之气缓缓涌上胸腔。

那天,他为了一份文件临时转车回家去拿。

孩子都在学校,就刘文一人在家。整个屋内只有洗衣机单调的在轰轰地响着。

开了门,他与静坐在厨房小餐桌旁的刘文打了个照面。心中不由得一惊!妻子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浮肿的眼皮、苍白的脸色倒都不是原因。是眼神!那遥远涣散,久已不凝聚他身上的眼光,今天猛地与他相对,只半秒钟,就漠然地轻轻移开;像与路人不小心擦肩,四目偶然相撞,即刻便退让开去一样。

他觉得怪异。曾经,他和她的眼光,像春风里的两只小粉蝶,翻飞躲闪,却纠纠缠缠。那时的感情好似浓得可以酿出蜜来似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光不再与他相遇。或者应该说,由何时起他未再好好地看看她?

“抱歉啊!让你久等!你是不是得赶回去上班?”

林吾仁被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下叫回了神。正是他等了有一阵的孙雷。几年不见,身子发了点福,但那浓眉大眼和无拘无束的笑声,倒是一如从前。尤其那中气十足的嗓门一下唤回了他学生时代的感觉。

他忙拉椅让座说:

“不碍事!我工作时间上很有弹性!坐吧!坐吧!”

孙雷这次由密州赶来是为了面试一个工作机会,顺便邀他碰个面,叙叙俩人别后情况。

本来孙雷表示是想和夫妻俩同时聚聚的,因孙雷和刘文也很熟。但刘文她——林吾仁觉得现在这状况也不合适让老同学知道,便藉着这个中午在餐馆里小聚了。

“怎么样!你电话中提到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该不会是中奖了吧!”

一想到孙雷在电话中故弄玄虚的口吻便有些失笑。都已是有家有子的中年人了,还可能有什么新鲜的好消息值得他那么吊胃口?

孙雷一口茶未灌下,忙摆下了杯望着他笑说:“你绝对猜不到!你绝对猜不到!我和林蓬  ”

他左右一扫眼,像要宣告诸天下似的一字一句:“上——个——月——,刚——受——洗!我们信主了啊!”

孙雷笑声未落,林吾仁已迅速地左右瞧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人向这里侧目。

“现在,咱们可真正成了‘主内弟兄’,可以在灵里分享一些信仰的经验啰!你算是前辈,我敬你一杯!”

孙雷以茶当酒,果真一口气“咕嘟”灌下。

林吾仁听到“主内”、“灵里”、“信仰”一些在他生活中将近绝迹的字眼,特别觉得刺耳。从开始起他便没学会教会里的那一套语言,现要使用起来,便有些像老夫老妻彼此之间还谈哥情妹意一样肉麻。他匆匆熄烟递过去菜单说:“点菜!先点菜再聊!”

点好了菜,孙雷又紧咬着刚刚的话尾不放:

“怎么样?你大概从来没想到我会信吧!当初我是那样反对你们信主。

没错!是没想到孙雷会信,就像他快忘记自己曾经信过一样。说实在,这几年已不大再谈信仰。就像婚姻一样,日子是用来生活的,不是用来谈怎么去生活的。谈论应留给年少轻狂的岁月。人也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会对爱和信仰有理想式的追寻和渴望吧!

但是,孙雷为何会愈活愈回头?都一样走入中年了,他为何反而重拾年轻时的浪漫?或者更应该说年轻时的他还比较成熟理智,现在怎会变得如此地癫狂了呢?

那时他们都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他便三番几次想拉孙雷一起上查经班,却总是被拒。说什么宗教是软弱人精神的拐杖,学科学的人怎么可以迷信等等。弄得自己一急便和他争论:

“你这不是骂我是‘软弱人’么?——我只是没有你那么极端!我总认为宇宙中一定有比我自己更大的力量存在——若有,我可不愿意自己轻易地放过,就像保险一样,先放在那,要用时随时都在,错不了!”

这番话却着实被孙雷嗤之以鼻。总之,他不信的论点比自己相信的论点还要言之凿凿。久而久之,俩人为怕伤感情,信仰在他们之间成了禁忌,绝口不谈。

那时他信上帝,竟有些背叛了孙雷的感觉。

现在孙雷终于信了,林吾仁却再次觉得背叛了他。因他们一向是两岸相隔,看不出虚实。现在对方也一脚跨过来了,而他却只是挂了个名作幌子。不管怎样,他都觉得孙雷给他逃不了的逼迫感。孙雷的再出现,是一种无形的催逼。

望着孙雷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不禁想到:这该不是另一个中年危机的例子?

“唔——,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要信的?而且还夫唱妇随,太太也拉到一道?”

林吾仁问也问得不大诚心。

隔桌哗啦啦有侍者在收拾着盘碟。侍者穿进穿出端送着食物,处处飘送着诱人的香味……

在这样一个人间烟火之地谈“神”谈“信仰”,不显得有些唐兀、怪异?那是属于哲学之类的范畴,绝不是开胃的小菜。

“我就知道你会问,所以我才急着想当面告诉你!”

孙雷拾筷先塞了一口菜再说:

“你知道的嘛!我一向只相信科学,认为宗教是迷信!”

没错,林吾仁想到过去在学校,他们之间曾有一度为了怕伤感情,绝口不谈“信仰”。真是今夕何夕。

“后来发现学问作得越大,反而越迷失。我看到科学的近乎‘万能’,但亦看到科学对这世界的‘杀伤力’,对人类的未来,我开始觉得有些没把握起来。”

“后来藉同组作研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基督徒。当我和他谈到对人类的明日忧心之时,他马上向我提出科学只能证明人‘能’做什么,却不能为人提供‘该不该’做的标准。所以在决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时,我们需要在这宇宙中,寻找比人类更大更有智慧的力量。”比人更大的力量?林吾仁筷子在空中停了半饷,再继续夹菜。

这——他一直是确信不疑的,到今天他都还认为天地间有个神,像一股电流似的有它自己的功用和特质。有需要时便接一下电。但平日生活里,他还是照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偶而下班之余,上上教会,算是尽尽义务。但近年来生活一忙,连这一点也有些力不从心。

“他的话,让我开始觉得好奇。于是我便跟着他上查经班。这一参加–啊!相见恨晚,那里的气氛很特别,回去以后真有点朝思暮想,你说,像不像谈恋爱啊?”

听到这一句话,他的心头一热。那种滋味,他尝过啊!

忽然,妻子刘文那无神黯淡的眸子,在他眼前竟像初点火的灯笼,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不、不只是亮,还流动着光彩……唇红齿白,春风满面,那是他初认识刘文时的样子。

那时,他被查经班特有的气氛吸引,满怀着希望与追求的心,跨进了查经班。

然后一眼便被刘文桃花般的笑容给摄了魂。没多久俩人便卿卿我我地同进同出–一个人,藉着信仰而有了上进求好的心,又有了爱情滋润异乡孤独的心灵,再快乐幸福不过了。

是从何时起刘文收拾起她桃花般的笑容?她变得沉默、淡然,整个人不知缩卷得多密实。他总摸不清她在想什么,在感觉什么,陌生得一如刚刚才在餐厅所看到的那个疲倦漠然的女人。

林吾仁颓然放筷,忽然失去了胃口,心中只觉窒息。他推开了碗,又点起一枝烟来。

问题到底在哪呢?是人总会变?还是他只是作了一场梦,梦醒时方发现眼前的才是现实?醒时那一刻才叫作长大?

林吾仁用夹着烟的手指划了划唇角,半讽半笑地说:

“像恋爱是没错!但你这算不算是‘迷恋’啊?”

孙雷一听,连忙挥着筷子澄清:“不!不是迷恋!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那时在查经班里,我听那些基督徒口口声声说他们生命的目的在‘荣神益人’,便心觉奇怪!一般人心目中的神不是被动地让人予取予求的吗?怎么现在这些人反而要回头来为祂作些什么呢?”

“后来更绝,我听到查经时讲到圣经中的最大诫命,竟是‘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这神居然不要求人敬祂、怕祂、贿赂祂、烧香供祂,而是要求人用忧伤痛悔的心去‘爱’祂  你看到这之间的微妙没有?一个基督教宣称有位格、在宇宙中工作,又在历史中向人启示的上帝,居然也是有感情的神,而且还要求与人建立关系——一个以爱为基点的关系——这简直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所以我开始觉得有点意思,愿闻其详。”

林吾仁在烟雾迷濛中微开的眸子睁大了一些。

奇怪!他过去信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这点?照孙雷的说法,那“上帝”便不再是一个无生命的偶像,而是一个“活”的神啰!这和他过去抽象的想像有些不大一样。他挺直了上身,有些像是过去同寝室时争辩一个研究题目似地开始发炮!

“人和上帝建立关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么建?”

“好问题!当初我也这么问的,怎么建?”

一看便知这是孙雷思考过的问题,他像献宝似的不疾不徐地说:“既是个关系,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离不了太远吧!你和刘文是怎么开始的?”

林吾仁心虚地避开了眼光。孙雷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吗?看又似不像,孙雷仍滔滔不绝地顺着他的思路讲:

“这信仰的关系有些形同婚姻,耶稣随时随地像新郎等待着新娘来亲近祂,认识祂,在夫妻之间便叫作‘沟通’,在灵里,嘿!你也知道,便叫作读经祷告啰!”

新娘来亲近,认识新郎?刘文为何不来亲近我,认识我?有多久了,她不再在乎他的世界、他的人?又有多久了,她不再有与他相交的渴望?

林吾仁的心开始翻搅痛楚起来,眼前的一切似蒸发的雾,什么都飘在云端似的,孙雷的声音好像远远地传来:

“这样的亲密关系又不同于一般,这中间一定要有完全生命的承诺,把自己献给对方,由感情上出发,用意志来维系,才可能拥有一个丰盛的关系。否则  神与人,甚至丈夫与妻子之间,势必会走上离婚之路;你知道英国文学家鲁益师便用这个道理写出了神人之间的《大离婚》(The Great Divorce)一书吧?”

“不!我没听过……”

茫茫然,林吾仁益发地开始觉得天摇地晃了起来。

那天,刘文的眼光像路人不小心撞上,又礼貌地退开,他的心便忽然无端地凉了下来。

默默地,他走过去拾起桌上的文件,晃了晃,算是为自己的转回作个交待。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觉得嘴巴僵得很。正在那嗫嚅之时,刘文的眼光又无声无息地转回。蓦地,她不带一丝温度地吐出:

“我们——还是离婚了吧!”

一棍子捣得他心慌意乱,背上沁出一颗颗的汗。

但似乎这又不完全是意外。他咽了口口水,仍觉得喉间干燥,他涩涩地问: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是–是因为最近我坚持不接你弟弟来美国?……”“不是?”“那–那是因为我一直不给你开户头?……还是–因为我一直没作到戒烟?你说话呀!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刘文不言不语,他更耐不住,语气开始粗了起来。

刘文瞟了他一眼,轻轻摇了下头站起来:“这些都是–也都不是–”

说完便欲转身出房。急切中林吾仁抓住刘文的膀臂,由心底悲哀地咆哮了一句:“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文原来坚挺的双肩渐渐垂下来,悠悠地叹了口气,别过了脸,说:“我觉得–我走不进你的心  ”

摇摇头,林吾仁猛吸一口烟,欲把所有的怅惘藉着轻烟在胸腔里兜集了再缓缓吐出。开口,却仍觉得语气中有过多的怨和郁闷。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孙雷,语气深长地说:

“献身?这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有时候你认为你已经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一部份装在瓶里供给对方了,而对方却觉得不够,到头来也枉然?”

“‘最好的’装在瓶里?像圣经里玉瓶中昂贵的香膏?”

孙雷问。林吾仁原来未作如此联想,但觉亦相去不远,便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孙雷继续说:

“连瓶献上去,只是第一步,但完全地献上还包括打开玉瓶,让里面香膏的芬芳散发出来。一个打不开盖的瓶子,你想,要他有什么用?你难道没听过启示录里那段经文  主耶稣在门外叩门,若有听见祂声音就开门的,耶稣便会进到他那里去与他一同坐席  问题便出在有太多的人听见声音而不肯开门啊!”

叩门?开门?林吾仁再一次觉得内脏痉挛了。那是一股熟悉的焦虑感,不断地听到敲门声,而自己却丝毫动弹不得。他怔怔盯着手中的嫋嫋轻烟无力地说:

“开门?开门不容易啊!”

“为什么?你怕的是什么?”

孙雷不解地望着林吾仁的反应,放筷问他。

“因为——因为门外有危险啊!”

此时孙雷意外地发现眼前的林吾仁,看起来竟会仓徨得似一个孩子。

那年他才八岁。父亲被红卫兵抄家抄出了些反革命的东西,当场便被揪出批斗。他吓得挤在人群中跟去,心疼害怕却又哭不出声。看到原本庄严高大的父亲,缩跪在台上被人又打又骂,他多希望谁能够站起来说点什么救一救父亲。

所以当母亲推了他一把站上去的时候,他满带企盼地望着母亲的嘴唇,却未料母亲吐出的竟是厉声恶气的:

“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我和小仁今天就要和你划清界线,我们……”

当时他并不全懂母亲的话,但看群众的反应与父亲灰白的脸,他亦意识到父亲是被众人出卖了。当即他推了一把母亲,下了台便往家里跑。等母亲回来后,怎么敲门他也硬是不开。只听到“咚咚咚……咚咚咚……”直到夜晚天凉,邻居拉了母亲去过夜时,才听到母亲临走悠悠地一声叹息……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关过母亲的门,但他也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少年。对那个时代的苦难他一知半解,但父亲原是为共产党卖过命的民主人士,却被扣上反动份子的帽子,母亲原与父亲感情不恶,却为了保身,“交待”了父亲的种种“罪行”。他那个年龄虽还说不出“世态炎凉”这样的话,但对人心,可真正地完全没有把握了。

随着年岁增长,他愈来愈发现“门户开放”的危险。让人在自己心窝里进进出出,那是多危险的一件事啊!

于是多年来他总听到别人在他心门外轻轻地叩门,他却迟迟不敢开。久了还产生一种焦虑感,觉得自己老被叩门声给催逼。为了心安,他只好把这一切压入心底,不再听闻。然后不可避免地,门外渐渐寂静下来,他对再也听不到的叩门声反而有了企盼之心。甚至,因一次次的失望,他对门外那放下的手还有了苦涩的怒意。

接触基督徒,对他是一次震撼经验。他们不屈不挠地关怀,与那自然流露的爱,使他像僵冻已久的动物接触到了暖火,仅凭求生渴望的天性,便使他轻易地接受了他们的信仰。但却从未想过这信仰也要求他的参与,神更要求他摆上全心的爱,多年懵懂的结果使信仰在他生活里,竟像手中的面团不断地被揉捏,想揉成他心灵剩下空间的形状,难怪会愈揉愈扁、愈薄,渺小到他一口气便可吹出他的世界。

和刘文之间更不用说了。他以为邀请她走入自己的生活就够了,却不料,她还要求要走进自己的心。她的放弃婚姻——原来还印证了他一贯对人性的失望,但现在却发现原来不管是婚姻也好、信仰也好,不打开心门,不把自己心房的钥匙交给对方,便没有所谓的信仰和婚姻。

不意间,林吾仁眼前凑近的是孙雷的脸,眼中流露出关怀之眼色。他第一次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

“是刘文——是刘文要我来的,我第一次打电话去你家的时候是刘文接的,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哦?那她–还没有对我放弃?林吾仁僵紧的心一下子松软了下来。对那尚未“放下的手”,满是感激之情,喉里竟有些许哽咽。

“你——到底是怕什么呢?对主耶稣?对刘文?”

“要知主耶稣进到你心里并不是为了夺你什么,反而是为了扫清、并重建你的过去。让一些伤口愈合,让失去的信心再重得。”

孙雷此时的声音不大,却句句震撼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地烫平。

孙雷横放一根筷子在他们之间,用手一比说:

“这站在门外的,永远对你是个陌生人,只有进来的才能作为你朋友。一门之隔,形同楚河汉界,跨进来后,可是同坐一桌啊!”

孙雷取走了筷子,变魔术似的,像提取了锁住他心门的大梁。一下子,他像被人挪走了千斤大石,内心有说不出来的轻省和感激。

“看!就这么容易!来,我们来演习一下!”

孙雷调皮劲儿又上来了。他用指节敲三下桌,然后笑问:“咚咚咚!请开门!”

“开什么门?不怕跳进来的是头狼?”

林吾仁速地隔桌虚晃一拳过去,孙雷避开,却忍不住大笑,林吾仁也跟着笑开了。

好久没这么敞怀了。笑声中,他只觉得年轻时那种希望无穷的日子,又在向他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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