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仁念
她进了屋子,甚至连鞋也忘记脱掉,径直拖着泥泞的雨靴,穿过客厅的白地毯,倒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那地毯上又脏又潮的脚印,就像是一个个黑黑的瞳孔,流出了湿滴滴的眼泪,控诉爱清洁的女主人今天的肆意凌虐。……眼泪,不!这里没有眼泪!这个屋子再也没有眼泪。
眼睛为了逃避屋内一切保留他痕迹的物件,她神经质地速速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除了她驶进车库留下的两条轮胎印之外,是一片白茫茫。在这大雪后的星期六早晨,谁会早早地离开温暖的被窝外出?除了她这独一无二的傻瓜。真的,自己真是生就的傻瓜,既然前几天早已经说好她不起床送他,为什么结果她还是像他每次出差或回L城那样,清晨就爬起来为他准备早餐,最后又亲自驾车送他上飞机场?现在他飞走了,几个钟点之后,他就会落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只剩下她独守着这所屋子,被一片空濛濛的大雪围着。
似乎为了填补周遭的空虚,她下意识地抓起一堆沙发垫子把自己埋在中间。然而,那柔软丝绒质的、绣着百合花图案的垫子,却像麦芒一般刺痛了她。……当初为了装饰这个家,选择这几个两人都满意的沙发垫子,他们曾手搀着手穿过多少个店堂,起过不少争执,而今这些小小的吵架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垫子由于保养得好,还是新新的,他却把一个过去的心上人,当做破衣服一样脱下就走了。……这难道竟是事实吗?
这问题她已经问过自己几百遍了。每当她在梦中为了他的变心而战栗、痉挛以致哭醒来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依然能像过去一样,把头依着他的胸,一面闻着他的汗腥味,一面对着睡意惺忪的他诉述惊吓自己的梦。……如今,却只能面对那再难以入梦的长夜,拥着他冰凉的枕头,一次次重复地问自己:这难道不是梦,而是现实吗?
然而,今天,她却还羡慕那样的长夜,因为毕竟那时她还能感觉到心被煎熬的疼痛,还能有滂沱的泪水,这不比空寂的心、干涸的泪泉更叫人感到充实些吗?
她又一次伸手想把长沙发那一端的垫子也抓过来,这无意识的动作,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突然,在垫子与沙发靠背的夹缝中间,她的手指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一盘录音磁带,封面上是她自己的笔迹:“《感谢神》等圣诗二十首”。过去把自己的家开放为查经班活动场所的时候,这曾是她最喜爱的磁带,后来因为不需要了,谁都没想到去找过它,它也许已经在这个角落静静地枯躺了两三年。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使她对这盘被冷落、被遗忘的磁带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手紧紧地捏着它,冰冷冷的塑料外壳渐渐传上了人的体温。
但她绝不想去听它。过去每当她遇到不顺心的事,总爱打开录音机,用那如诉如怨的音乐,引出自己的一腔泪水。眼泪流出来了,人也就感到舒坦些。如今她才知道:这是拥有感情的人的一种奢侈的享受。一块完全干枯了的不毛的心田,即便有任何使心灵颤动的活水淌过,都会经那发硬的毛细管流失的。……没有用的啦!况且,如今还有什么好感谢的?感谢神夺走了一切?感谢祂把自己变成一个弃妇?
从小她对“弃妇”这两个字就有特殊的感受,这是因为自幼那颗脆弱的心,便和她的母亲一起承受这两个字的压力。记得多少次母亲和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席Party,她却被那种有怜悯又有鄙视的眼光,打落得像是个赤身裸体的人。于是只得依偎在母亲身旁,像是一株敏感的含羞草,惊疑那位看来跟她一般弱不经风的母亲,为什么会有如此镇静的力量?这个谜直到母亲去世后才解开。在处理溘然去世的母亲的遗物时,那本被老人家东藏西掖了多年的圣经,是她最头痛的东西。然而,怀着揭开母亲心灵秘密的好奇,她打开了扉页,只见那黄黄发脆的纸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母亲秀丽的字迹:“退一步,海阔天空;忍片刻,风平浪静。”上面的的横批是“主与我同在”。母亲虽然默默无语地走了,她留下的圣经和话语,却陪伴着女儿来到了大洋的彼岸。
她之所以有勇气飘洋过海,是因跟他一起扯起了“爱”的帆,一起掌握着人生的舵,期盼着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如今,“帆”飘走了,舵失灵了,家破碎了,剩给她的还有什么呢?
记得那晚他最后向她摊牌:他没法再回到她身边,也不需要她带着女儿现在就搬去L城,因为在另一个他心爱的人身内,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且马上就要出生了。……她茫然望着那变得不熟悉的他,半天也没听懂他话的意思。……假如他来,是为了索求宽恕,她会给的,因为她是个基督徒,因为她还爱他,因为他们有女儿。然而,他并不需要任何宽恕,却像个法官似地宣布他的判决。理由在于她是个有信仰的人,会更坚强,而且他们的女儿也已经长大了。天哪!假如信仰上帝也成了别人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的理由,那上帝还有什么公义可言?她为什么还要感谢祂?
她一下就把手中的录音带狠狠地摔在地毯上,盒盖开了,褐色的带子泻了出来,映着白地毯描出了一幅蛇的形象。她心中的火焰也一窜一窜的,就似毒蛇的舌头。是啊,他就是欺负她有一颗爱心。当初为了爱他,爱这个家,爱女儿,不让他独自承受失业的压力和急急忙忙卖屋带来的损失,她同意他独自到L城去工作三年,自己守着这家和她的工作,待女儿在这名牌高中读到毕业再搬。想不到人的爱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一碰就碎了,就化了。爱既然如此一文不值,她为什么还要为了爱他,同意跟他协议分居离婚?她为什么狠不下心来拖他几年,拖得他身败名裂,拖得他也没有好日子过?他既如此不义,自己为什么不能不仁?……
突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她不愿在这时跟任何人讲话,但对方似乎比她更固执,知道她就坐在这里,不跟她通话,铃声便会整天地闹下去。……她才拿起话筒,轻轻的一声“妈咪”钻入了她耳膜,底下只是一片嘤泣声……她,她没有办法不接这个电话了。
从小在外婆爱心灌溉下长大的女儿,即使已经来美国七年了,一点也没有美国孩子以自我为中心的脾气。她懂得体谅别人,乐于助人,总是一脸甜甜蜜蜜很容易满足的笑容。如今,却被爸爸的突然离家搞得心碎了。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似地向她射来:爸爸不再爱我了吗?要不然为什么他不等我考试完毕回家再见一面才走?你们是协议离婚了,但他还是我爸爸,他哪怕等不及我回家,也可以来学校看我一次,他为什么那么急着要离开?他为什么明知我在上课,却打电话来留了个话,偏不愿意晚上打电话来跟我说上几句?为什么?为什么?……
要是打电话来的是她的好朋友,她一定会面对这一系列的“为什么”发火,并加倍地一一数落出他的不是来。然而这是女儿,一个未完全成年的女儿,她的心渴求着爱,父亲的爱,作为母亲的她,难道能恶狠狠地对女儿说:你父亲不爱你了。而且这难道真是事实吗?她第一次感到需要冷静下来,站在他的立场思考一下,才能给女儿一个比较公正的回答。她不能做一个伤害女儿的母亲。
她开口了,用一种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平静的口气对女儿说:是的,爸爸的行动似乎是不可理喻的,但这正说明他是爱你的,你在他心目中是有位置的。他深深为自己给你感情上带来的伤害而内疚,所以他才不敢面对你,不敢见你一面,甚至不敢听到你的声音。他现在愈是远远地逃避你,愈说明他心中还珍藏着你。你想这时候他要是能理直气壮地跑去看你,心平气和地对你说再见,sweet heart,给我打电话,那才真是个没心肝的父亲。你想一想,对吗?……虽然没有回答,但嘤泣停止了,女儿在思考。
你记得吗?我们以前看《动物世界》电视时,很多动物在受伤以后,都会远远地避开自己的同类,自己去把伤口舔干净。它不愿别的动物看到它的血和泪,男人更是这样。你以为在这场感情战争中,受伤的只是你和我,而你爸却是个得胜者吗?不,他的心也被他自己咬伤了,所以他要躲开,他要逃避,愈快愈好。……所以,他今天早晨还是一面吃早饭,一面看报纸,连正眼都没看我一下。……所以,他下了车,拎了行李,摆了摆手就往里冲,再没有回过头来。……这两句话,她自然没说给女儿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真奇怪,当一个人开始想去理解一个深深伤害了自己的人时,他的心就会柔软下来。
“妈咪,你知道我爱爸爸,我爱爸爸啊!”随着这句话是女儿的嚎啕大哭。她也随着女儿的哭声,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但奇怪,却没有那种心肝俱裂的疼痛,眼泪倒浇灭了心头的火舌,眼泪也和着血填满了心头的伤痕。……乖女儿,我知道你爱爸爸,爱他吧!这没有错。爱往往并不是因为你所爱的可爱,而是因为他不可爱,才需要恒久忍耐的爱,就像天父爱我们那样。……别太伤心,爸爸是离家走了,但你有一位天父,也许因为你暂时感觉失去了地上的父爱(这只是你的感觉,不是真的),你才更迫切地来到天上的父亲面前,全心地来享受祂对你最真挚的爱,祂的爱永远不变地陪伴在你身边。
……她自己都奇怪这话怎么会从嘴里流出来的?她好像只是张开了嘴,任凭天上来的伴着琴声的话语通过她的口传给了女儿,给女儿抚爱和力量。好像正因为他的离家,整个地掏空了她的心,使她感到人生的空虚,真是空到不能再空了,这时却听到了天上的琴声,天上的爱才更多地灌进了她的心,填补了一切空隙……
与女儿的通话结束了,感谢主,给了她这么懂事的一个女儿;感谢主,借安慰女儿的这通电话,将天父跟她之间的路线接通了。她走过去将录音带拾了起来,卷整齐后放进了录音机里。
感谢神赐路旁玫瑰,感谢神玫瑰有刺;
感谢神赐家庭温暖,感谢神有福盼望。
感谢神赐温暖春天,感谢神凄凉秋景;
感谢神抹干我眼泪,感谢神赐我安宁。……
空荡荡的屋中一下充满了甜美的天上降下的圣乐,琴声幽扬,乐章发人深思,怨恨、苦痛、空虚渐渐消融在天上来的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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