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华
(一)
那天晚上,乔红的心情格外烦躁。
她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厨房张罗那一成不变的晚饭。当她汗流浃背地准备的时候,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冷言冷语地挖苦道:“我的钢琴王子总是赶在饭口回来。”说着,她把锅铲重重地往水槽里摔去:“别忘了,这礼拜可是轮到你烧饭!赚钱比我少,架子却天天见长……”
丈夫风华赶紧说:“我的学生明天没有空,要求我今天多……”
话音未落,乔红醋劲大发:“又是那个花容月貌的寡妇,陪同闺女学琴吧?真是花香鸟语、风情万种!”她把一碗蛋花汤故意洒了一大半在餐桌上。
风华见状,一边拿来抹布擦拭,一边不高兴地说:“红,积点口德好吗?别那么神经兮兮的血口喷人!”
乔红憋了一天的窝囊气,不知怎么就被点燃了,她随手拿起手中的餐刀,冲着风华的脸就划过去。他本能地一闪,但右眼角还是被划伤了,鲜血顺着眼镜框向下流。
乔红吓得脸色苍白,抓起餐桌上的纸巾,颤抖着捂住丈夫的伤口。
“上帝啊,我杀人了!我,我……我 该死,我该死!”她歇斯底里地抓起那把滴血的餐刀,塞在风华的手里:“华,你也给我一刀吧,求你了!”
风华接过刀子,用力地往墙角丢去:“没事的,你在地铁站辛辛苦苦地画画,时常要受恶少们的气,我能理解。吃饭,我好饿。”
“你不罚我,那我就报警,自首。” 乔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拨了“911”,虽然风华及时拔出座机的连线,使得乔红来不及向警察报案。但是,警方已经接收了这家电话的求援信号,可以轻易地锁定案发地址。果然,不过10分钟的时间,警车便呼啸着疾驶而来。
门一开,一男一女,一白一黑,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员,如临大敌般地迅疾进入屋子。风华和乔红的英语都不流利,面对这对大块头警察,更是紧张的说不出话来。风华用沾了血的右手下意识地遮住脸上的刀伤,结结巴巴地重复着:“Nothing, Nothing……please go back……”那位彪形大汉警察趋前,移开风华刻意遮掩的刀口,发现血已然止住。
“Okay?”他严肃认真地问道。
“I’m really all right!”风华一本正经,脸上堆满诚挚。
恰在此时,警察佩戴的对讲机在呼叫,好像警局命令他们归队。只见大个警察心急火燎地回答:“Understand that we have to go back immediately.”他转身对黑人伙伴说道:“Anna, the bureau has urgent business, we must go back soon!”听到他另有公务,就要回去,风华心里一喜,忙迫不及待地要送客:“Good night!”
可乔红竟死心塌地从墙角拾起那把沾着血迹的刀子,面色铁青地比划着,示意她是怎样在他的脸上留下刀伤。她把凶器交给黑人女警察,并拢着双手伸向警察,等待上铐,俨然一副“江姐”从容赴刑场的英雄气概。
她回头对风华说:“饭菜已经凉了。你的胃肠不太好,要热一下再吃。”然后一边转身走出门去,一边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抹去满脸的泪水,自语道:“我,我真是疯了……”
她之所以如此不依不饶地惩罚自己,是因为她平日里太霸道了,常常蛮不讲理地欺负老实巴交的丈夫。这回,她下决心要借用外力,来纠正自己的有悖常理的坏脾气。
(二)
风华哪里有心思吃饭,他开车紧跟着警车,也去了警局。他多么需要有人能把自己这个当事人决不追究爱妻刑事责任的诉求,准确无误地用英语向警方表达。他忧心忡忡地默念着:“千万别让娇生惯养的妻子在牢房里过夜,哪怕是一个晚上也不行!”副驾驶座上的那本圣经,给了他个提示,他赶紧打电话给送圣经的学生母亲,就是那位被乔红说成“花容月貌”的寡妇。
于是,在车祸中失去丈夫的单身基督徒林姐妹,闻讯立即通知教会的主任牧师和刘律师,大家立马从各自家中出发,路途中他们不约而同地为这对正在寻找主耶稣的慕道友祷告,祈求恩主拯救他们,免去牢狱之灾;并愿圣灵动工,带领这对迷途的羔羊早日蒙恩得救!
经过一番解释,事情虽然比预料的“故意伤害罪”轻了许多,但是为了让当事人都能冷静下来,警方仍宣布“凶手”当晚不准回家。又因着刘律师的苦苦哀求,风华被破例允许在警局值班室过夜,为的是万一乔红经受不住这从未曾遭遇的精神打击而出意外时,有知冷知热的、怀揣妻子常用药的丈夫在身边,让警方和教会都可以放下心来。
这一夜真难熬啊!乔红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弯明月,想了很多很多……
风华和她都住在北京朝阳区的同一个四合院里。他们从小接受的是书香门第的传统教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根深蒂固地扎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都如愿以偿地考进了自己梦想中的大学。毕业后,风华成了稍有名气的中央乐团的钢琴演奏家;乔红也毫不逊色地被留校担任美术系助教。
他们在毕业后的第3年结婚,为了各自的事业,彼此商定暂时不要孩子。婚后半年,风华随团到纽约、洛杉矶等地巡回访问演出。时值中秋佳节,纽约总领馆为华侨商界、华侨科学家和留学生代表,举行了“千里共婵娟”庆中秋晚会。风华上台演奏了自己改编的钢琴曲“彩云追月”,那幽婉动听的琴声,博得了满堂彩。在会后的小范围的交流中,有不少好心人都劝风华应该考虑来美国发展,而他只能不置可否地报以会心的微笑,算是一种礼节上的默认。
回国后,风华跟妻子谈起纽约的知音朋友们的建议,认真地商讨了去美国的事。而达成的共识是: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况且父母们都已老迈,理应留在老人身边尽孝,所以,出国的事就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双方老人却不时地念叨着:“多少人都在千方百计地往国外跑,连高官、富翁的儿女也不例外。你们却甘愿守着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愿意出去闯荡一番,没出息!”
(三)
一个晴朗的礼拜天上午,乔红应高中同学的邀请,带着风华一起去京城市郊的一个小教堂,说是有从美国来的华人牧师传福音。刚下车正走向教堂时,恰巧遇到乔红的系党支书:“你们俩也信上帝?”支书开门见山、心怀叵测地问。
“我们现在还没信,只是好奇地来听听远道而来的美国牧师传福音。”乔红不冷不热地说。“书记要是有兴趣,一起进去听听吧!机会难得。”没等风华说完,支书恼羞成怒地打牙缝里挤出一个凶巴巴的“哼!”扭头就走。
次日,乔红所在的美术系突然通知:第2节课后,在小礼堂召开紧急会议,不得请假!乔红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紧急会议居然成了针对她的批斗会。说什么身为大学教师,却不知道为人师表的真谛……有个别美女老师甚至在拜鬼神。乔红愤怒地“唬”地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反讥道:“尊敬的支书阁下,你是在指桑骂槐地训斥我吧?”
“我说的就是你,你——你敢扰乱会场!”支书的脸铁青着。
乔红座位旁的许多同事、学生,纷纷试图劝乔红不要意气用事,但她还是开口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自由,还有信仰自由。”但见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讲台,“可以使用学校的麦克风吗?只扰乱会场一分钟好吗?”
台下掌声雷动:“让美女老师表白!”支书十分难堪地屈服于大家的要求,不甘不愿地把话筒递给乔红。乔红异常镇静自若地说道:“大家好!昨天我和丈夫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关于上帝的布道会,在教堂门外巧遇了支书。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紧急会议。”她习惯性地扶正了眼镜架:“请问大家,听布道会有罪吗?”“没有罪!”应答声是那样斩钉截铁。“有错吗?”“何错之有!”乔红被台下的学生、同事敢于维护正义的勇气所感动,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我要非常严肃地警告支书,头上三尺有神明。我昨天听到的是关乎我一生的福音,请不要让魔鬼迷了你的心窍,以至于滥用职权地做撒旦魔鬼的工具。请好自为之!”话毕,乔红走到讲台边,立正鞠躬:“谢谢大家!”
支书怒火中烧地吼道:“太猖狂了,太猖狂了!我建议取消乔红升级的决定!直到她在公开场合承认错误……”
会议本来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没料想被搅成这个样子。更出人意外的是,许多人认为,乔红这样的女中豪杰,都在刻意寻求真理,我等何不跟着她的脚踪也是看看?也算是趁早为后半生觅一条真道!
这场变相的“批斗会”让乔红夫妇不得不重新考虑走出国门,俗语说得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双方父母都把平日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养老金,悄悄地塞进儿女的行李包。而他们疼爱儿女的一片苦心,哪里瞒得过孩子们。这笔钱被各自“升值”1万元后,不动声色地放回老人们的“小金库”。风华夫妇决意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在美国站稳脚跟。并期待着早日把老人们都接到美国来,共享天伦之乐!
(四)
风华和乔红来纽约后,在华人朋友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和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他们都被才艺培训中心聘任了,一个教钢琴,一个教画画。业余时间,风华被多个华人家庭聘为家教。乔红除了当家教外,剩下的时间便背起她的“工具包”和叠合椅,拖着非常疲惫的身躯,去往熙熙攘攘地铁站。
她挂起自己格外珍爱的国画作品,连同两幅荣获“徐悲鸿艺术奖”二等奖的“寻梦”和“冰洁清新”,也都成了她的地摊卖品,但却少人问津。于是,她也和别的画家一样开始为行人画肖像。乔红凭借着中央美院高材生的超凡功力,能在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里,把坐在面前的顾客的模样,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她的笔下,令过往行人无不趋之若鹜。她的服务与众不同:当场作画,工钱随意!
人们在赞许她的天赋之余,也不乏冲着她的美貌而来的“观众”。本文开头说的“血腥场面”,祸根就是一个不肖之徒惹下的。
这天是她的生日,她原本已经收摊,可正要回家时,有人流里流气地道了声“hello!”便死皮赖脸地坐在椅子上,意欲要画张肖像。来者像是来自墨西哥的恶少,他把两张百元面值的美钞,示威般地在乔红面前晃了晃,并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无奈之下,乔红只好像只顺服的绵羊,为其作画。
岂料这混蛋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言语挑逗,还脱光上衣,露出手臂上的刺青和毛茸茸的身躯,裤腰间还佩戴一把匕首。乔红不甘受辱,气冲冲地把200美元照面摔去。那恶少暴跳如雷地骂了些她听不懂的脏话,竟然拔出匕首,威胁着乔红,色迷迷地把纸币往她的胸口塞进去。她求助地四处看看,可悲的是没有人敢挺身而出,反而是避开了去,无助的她只好乖乖地就范……
她强忍着揪心的痛:一个曾经被许多人崇尚有加的大学老师,在号称“世界文明典范”的美国,当众遭受如此人格侮辱……回家路上,她努力地把心思转移到“生日”的喜悦。丈夫会张罗好一桌丰盛的生日晚餐,桌子中央有一只精致的蛋糕……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可进了家门,却不见风华人影。
这是她第一次遭遇到“家门不幸”!丈夫风华这是吃了豹子胆?胆敢不把我的生日放在他的“议事日程”里?
于是,便上演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悲剧。
(五)
话说乔红从警局回家后,再也不敢去那是非之地谋生了。心中惦念着国内的老人们,自然会因为自己的收入减少,导致团圆美梦更是遥遥无期。可喜的是,他俩却因此就有了点时间,能参加些教会的活动。当大家知道乔红受委屈的事后,弟兄姐妹都纷纷辞去原来的图画家教,让乔红在方便的时间里,把孩子们集中到教会来,利用查经班的教室,教孩子们学画画。
有一天,乔红得知教会希望更新墙上那幅“最后的晚餐”油画时,便怯生生地问林姐妹:“我还不是基督徒,我可以为教会画这幅画吗?我的老师曾经把这幅画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并且也让我们临摹过。”
“你的心意我们能理解,但是,还是等你受浸后再画吧。”在一旁的牧师说。
“你们不是已经决志了吗?下个礼拜天的受浸聚会后,你就是我的好姐妹了!”林姐妹快乐地说着,又转头问牧师:“不要请别人了,受浸聚会后乔红就可以画了,对吗?”
“好啊,好啊,那这画就辛苦你了!”牧师的笑容里充满了应许。
受浸后的那个为新肢体举行的擘饼聚会上,风华和乔红在台上为会众边弹边唱了他们常哼唱的诗歌《奇异恩典》,但他们改了第一段的歌词:
惊人恩典,何等甘甜,
来救无赖如我。
前曾失落,今被寻见,
前盲今不摸索。
优美的歌声中,全体会众都心有同感,自发地起立同唱了诗歌的后3段。台上的夫妇泪眼汪汪,钢琴的键盘上和眼前的麦克风,都沾上了这对夫妇感恩的泪,台下也隐约传来轻声的抽泣……
3年后,乔红把多病的父母先接来美国。他们一家子都住在回台湾看顾父母的陈弟兄的住房里。又过了3年,风华的双亲也来了。在神的家中,真是其乐融融!
作者来自福建,现居美东。
刊于OC126期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