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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不上用场的“父慈子孝”——中年后再思父亲形象 / 呓鸣

文/呓鸣

40岁那年,我到温州访友,朋友的小孙子冲着我叫“爷爷”,令我啼笑皆非。其实我20岁时就长得一副中年大叔的模样,维持了20年不变,自嘲是先老起来放着。但一朝被人叫爷爷,自尊心还是大受打击。

也是那一年,原本还能在篮球场上驰骋、盖火锅、飙外线的我,因为热身不够,在一场比赛中,把膝盖韧带弄断,我终于知道——时不我与。

孔夫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不惑之年本应有事业的巅峰,我却在人生的下半场,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工作环境,从头开始摸索和学习。虽然身体与心理都渐臻成熟,但中年的危机与挣扎也逐一浮现,终于在妻子执意赴美时达到最高点。

出乎意料的中年挑战

我们结婚后,岳父就替我们申请绿卡,并且在我学成归国前就拿到了。因此,每年必须往返美国,常常笑说存款都拿去买机票了。

我的大儿子15岁时,岳母要他去美国念9年级;念了一年之后,原本活泼的孩子竟然变得沉默寡言。内人忧心忡忡,就下定决心带着老二和老三去陪哥哥,那一年我45岁。

而我因着工作的原因,不得不独自留在国内,开始了一段流浪的生活。

除了必需品和一些衣物,我们的东西都打包寄到国外。当时,我又回学校再读一个硕士学位,先是住校,后来与父母同住。不久,因父母年纪老迈,卖掉老房子,改租在老弟家楼上,以方便就近照顾。于是,我又迁入新租的公寓住了一个月……

当时,我常常半夜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这才知道,17年的婚姻生活已夺走了我过单身生活的能力,内心的挣扎不可言喻。

一年后,我赴美与家人团聚,重新适应的不仅仅是工作环境,更是文化冲击,那感觉好像在篮球赛的第3节,却怎么都投不进球,只能强硬防守,避免失分。

其中冲击最大的是亲子关系。3个孩子陆续进入青春期,而东方文化中的那套父慈子孝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西方教育理念注重倾听孩子的心声,鼓励他们自由发展,和亚洲人推崇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教育模式大相径庭。

渐渐地,我学会了陪伴:陪儿子打球,听他练琴,并接送女儿上下学……不再期待他们继承衣钵,而是反过来欣赏他们各自的生命特质。他们也开始向我吐露心扉,不再当我是严厉的父亲。

50岁那一年,我想要攻读博士学位。

当时,两个儿子即将上大学。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完成一些使命,包括传承父亲留给我的精神遗产。

作为父亲,在每年的父亲节,没有人会为我们佩戴康乃馨,不管是红色的还是白色的。我并不是吃妈妈们的醋,而是发现父亲的角色与母亲的如此不同,这个认知直到我在52岁失去父亲那年才清晰起来!

留级痛伤父亲的心

《路加福音》15章记录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伦勃朗以此为主题完成了一幅名画,至今还挂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博物馆内。卢云以这幅画作,从父亲的角度来看浪子的故事。

试想,一个儿子在父亲在世时就分得了财产,而后花天酒地挥霍殆尽。作为父亲,我们会有什么感受,会怎么处理,会打他一顿吗?如果能打得醒还好,若打不醒恐怕就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

我的父亲自小就是孤儿,婚后有了我和弟弟,就非常爱我俩,总是对我们和颜悦色,宠爱有加。在家里管教我的总是妈妈,爸爸则是个好好先生。

长大后,我考上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高二那年,因贪玩,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在期末考前,我终于要面临3科不及格即将留级的惨境。我知道一定考不过,就整天在家里咳声叹气,晚上睡不着,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这下把我老爸惹火了,痛揍了我一顿,直到妈妈赶出来拉住他。我一方面心里很委屈,想地上的父亲不能理解我,但天上的父亲不会放弃我;另一方面也被打醒了,知道自暴自弃是没用的……所以,在我重读高二的时候才加倍用功。

后来我当了爹,终于可以体会当年我父亲的心情了——其实他是伤心!是恨铁不成钢!但这种心情其实无济于事,只能把孩子往外推。

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就因为青春期叛逆被过分管教,上了大学以后就一去不返,再也不与父母联络,甚至连奶奶过世都没回家奔丧,因为当时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面对叛逆的小儿子,我们看到了一位伤心的父亲,在伦勃朗画笔下,他的眼睛都哭瞎了!

父亲迟到25年的手札

卢云特别注意到,在这幅画中,父亲用阳刚的左手与阴柔的右手,紧紧拥抱着回家的浪子。他在《浪子回头》中说,我们都要成为动了慈心的父亲。是的,这是在说饶恕,而饶恕一点也不容易!

泪已流干、双目失明的父亲心中可是比谁都清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欢迎浪子归家,意味着可能再受一次伤,再被孩子欺骗。除非我们理解天父爱罪人的心,否则谁能饶恕这样的不孝子呢?

这位父亲,即使面对大儿子的顶撞,他还是显出极大的耐心:“儿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参《路加福音》15:31)

有什么喜乐比得上多年的祷告蒙上帝应允呢?浪子回头金不换!一个祷告的父亲,虽然经历伤心的痛楚,但在浪子回头时,还是动了慈心。祷告的功效不仅是浪子回家的神迹,也包括父亲心态的转变。其实,在与儿女沟通之前,更重要的是学会为他们祷告,甚至是与他们一起祷告!

在浪子的故事里,该回头的不仅是小儿子,也包括了大儿子,没有写出来的是父亲的回头,因为我们总以为那是天父的化身。

我从人性的角度看这位父亲,却想,他一定也曾犯了很多错,不是个完美父亲,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转变了,曾从伤心中被医治,因此才动了慈心。这不是个偶发事件,在他的心中恐怕已预演了千万次。饶恕是祷告的结果,因此父亲的手也是祷告的手。

我父亲曾写了一封信,是给我的,却没有寄出,直到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在这封写于25年前的信中,没有责怪,而是充满了鼓励,他鼓励我不要因为挫折而怀忧丧志。

读着读着,我不禁热泪盈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在我高中时痛揍我的父亲。因着认识天父,我的父亲也动了慈心,而这封信就是他的祷告!

通过和好来解读的乐天知命

在父亲过世3年后,我在一个“爸爸来坐会儿”的男士聚会中哭了。那天,我们一起听了李宗盛的《新写的旧歌》:

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 是啊
他更象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
刻意拘谨的旁观者 遗憾
我从未将他写进我的歌 然而
天晓得这意味些什么 然后我
一下子也活到容易落泪的岁了
当徒劳人世纠葛 兑现成风霜皱褶
爸 我想你了

到临老 才想到要反省父子关系
说真的 其实在回答自己
敷衍了半生的命题
沉甸甸的命题
它在这里将我拽回过去
像个终于灵验的咒语
那些年只顾自己
虽然我的追求他无能
也无力参与
只记得我很着急 也许
因为这样没能听见他微弱的嘉许
我知道 他肯定得意
只是等不到机会 当面跟我提

思念其实不是 不是这个歌的主题
我相信不只有我 在回忆时觉得吃力
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
有幸运的成为知己 有不幸的只能是甲乙

若是你同意 天下父亲多数都平凡得可以
也许你就会舍不得再追根究底 我记得自己
当庸碌无为的日子悄然如约而至
我只顾卑微地喘息
甚至没有陪他失去呼吸

一首新写的旧歌 它早该写了
写一个人子和逝去的父亲讲和
我早已想不起吹嘘过的风景
而总是记着他混浊的眼睛
用我不敢直视的认真表情
那么艰难地挣扎着前行

一首新写的旧歌 不怕你晓得
那个以前的小李曾经有多傻呢
先是担心自己没出息
然后费尽心机想有惊喜
等到好像终于活明白了 已来不及
他不等你 已来不及
他等过你 已来不及

……

我潸然泪下,歌声仿佛洗刷着我的歉疚。没想到埋藏在心底的伤痛,竟然突地崩溃,一发不可收拾!是的,他等过我,但已来不及……

现在的我,已经坐五望六;博士学位拿到了,大儿子也大学毕业,成了家。希望我的孩子们将来不必也要等到我走后再与我讲和。

孔老夫子的知天命,有那么一点乖乖认命的味道,不再强求。而我的乐天知命却不同,是体会天父的心意,先与自己和解,再与自己的父亲和解,进而扮演一个称职的父亲,也与自己的儿女和解。

因此,当我告别中年,进入老年的时候,或许能在篮球赛的第4节上演大逆转?成为一个祷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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