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舞子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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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中旬开始,香港单日确诊过万,蔓延一個多月……700万人的城市,上百万人已经感染。
首次过万那天,我已经居家办公,客厅狭小的饭桌变成工作台,对着电脑,脖颈僵硬。在家中接收公司邮件颇有不便,每日接受公司关于疫情的消息,一天一个政策,开始是公司大楼有人确诊,然后同事终于有人中招,排队3小时强检,又自我检测数次,面对检测剂上的C和T似已无感。身边越来越多的人确诊,在家自我隔离。全民检测的消息模棱两可,全城陷入焦躁,超市食物、药品洗劫一空,店铺在夜幕降临时紧闭门窗,城市里许多烟火气一夜之间几乎荡然无存。
恐慌渐渐不再发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麻木,一切信息好像慢了半拍,又或许不再愿意深究其背后到底牵扯出多少关联。
看微信朋友圈,各种信息铺天盖地——冬奥会和谷爱凌,八孩铁链女事件,乌克兰战争下的创伤,热点一次次转移,伴随着呐喊、激动、咆哮、愤怒和悲痛的情绪。再看香港本地新闻,寒潮冷雨下,大批确诊老人在医院外面等待病床,他们用锡纸当被子,确诊者被迫露宿街头,然后评论中说“菲佣确诊是自找的”。有人在嘲讽抗疫无能,有人对乌克兰战争下的受害者表达同理心,有人鼓吹战争的正当性,有人在转发“拐卖妇女”权益的声明……
我关上手机,房间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种瘫倒的麻木感在悄悄蔓延。外面的喧闹与内室的安静,世界的瞬息万变与数平米里的一成不变,头脑中嗡嗡作响的各样信息与内心无处安放的虚空,步步逼近的担忧与逃离混乱的片刻安逸,形成明显对比。
只要我紧闭门窗,仿佛灾祸和病毒都将被隔离在外。然而,隔离生活的封闭状态,并不是归于平静,而是长时间的闭气和外界的强压,使人濒临一种近乎窒息的边缘。也许可以在网络世界中宣泄某种情绪,却仍是在虚拟中进行,于现实无益。
事实是,世界和我之间有一道墙;他人和我之间有一道墙;手机和我之间有一道墙;我的理性和感性之间有一道墙;我和上帝之间,也有一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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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我,会很快地生出怜悯,很快地气愤,很快地回应,也会很快地松懈。有如此多的需求,如此多的声音抓住我的眼睛,渴望与外界连接的焦躁,内心会有许多愧疚,许多义愤填膺。然而我却逐渐发现,这些情绪仿佛蒸炉烧水,沸腾得快,消逝得也快,最后剩下的,只剩灼热的炉底,却已将内心掏空,一无所有。
这样的时刻,心中仿佛总有个声音在发问:用三十两银子周济穷人不好吗?(参《约翰福音》12:5)面对世界各样的纷争和需要,它们在空气中时刻诡变着,我抓不住,却时刻牵扯着我,让我做出被动的反应。然而这一发问却是出于功利性,不是真正要周济穷人,而是满足内心对于公平的某种幻想,满足于与他人比较的自义感受,满足于对被需要的填补,满足于愧疚感的消除。
但是现在不行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什么是真正出于上帝的,什么是真正出于爱而非自义。我唯有先让自己真实地来到上帝面前,将自己的情绪、情感、需要、渴求倾倒在他面前;否则,我只会捂住自己的心,以这个世界塑造我的模样来假装、掩盖,或为某种他人的期待而生活。
疫情下,我深深地感受到撕裂感、无力感与悬浮感。生活的无法前进与世界的时刻变化,往相反的方向做着最大的拉扯。被动的等待与随时而来的冲击,一切都难以掌控。想做些什么,却似乎什么都无法改变,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经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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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正在下笔的过程中,一边是香港疫情不断严峻,另一边突然传来身在内地的父亲生病住院的消息。近3年至今无法归家,心急、担忧与无助交织,不住地祷告又免不了忧愁,不禁陷入自怜又自怨。我发现自己无法改变大环境,连最亲的人都无法陪伴,这些巨幕般的痛苦,笼罩在生活的上方,因为距离的阻隔,它如此笼统地化成一个个概念——“中风”“手术”“病床”……我却无法真实地触碰。
于是,隔断成了最大的借口。依然试图“正常生活”,每日饮食,忙碌工作,祷告读经。但这种痛苦却像如坐针毡,时刻提醒着我的处境。
当我试图将情绪外泄于周遭环境,当我试图在隔断的生活中消化突如其来的痛苦,我的心依然悬在半空,依然麻木地不知所感。我这才意识到,要像圣经中记述的那个安静地坐在耶稣脚前的马利亚(参《路加福音》10:39-42),要她将最宝贵的礼物打碎在耶稣面前,是多么难。因为这个行为,不是出于功利性或自己的好恶判断,而是因为她将眼目定睛在永恒之上,如此才能不顾世界的眼光,不顾他人的论断,包括自己心中的不解困惑,以至于将自己最宝贵的珍藏忘我地倾倒。
那我呢?什么是我无法拒绝、不由自主、倒出芳香的纪念?我内在的声音在涌动——是写作。这是我现在在做的,唯一能做的。痛苦也好,凌乱也罢,写下来。将自己的心打碎成一个个字,慢慢随着瓦片流出、摊开,摊成一片海洋,里面的澎湃、静谧、澄澈、肮脏都要浮现。在语言的表达里,在将自己的情感吐露出来之时,这种无力感与真实感的交织,或许如同法国作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其《明室·摄影札记》中所说:“语言的不幸(却也可能是丰富的愉悦来源),在于它不能证明自己。”
这种不幸是绝对的软弱,要解除向世界站立的骄傲武器——我无法用言语证实自己情感的正当性,这于世界更是无用。但这却也可庆幸——正是这种不能证明自己,让我与上帝的倾诉,是独一无二的,也是真实的。在这样的时刻,我知道我存在着,如此微小但又如此具象。我也有一种确信,虽然微小,却被天父捧起我的脸,并且不轻看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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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其实也是耶稣基督经历过的。
新旧约之间,上帝有4百年间的沉默。在罗马统治下的痛苦中,许多以色列人对耶稣有过期待——以色列的王、大能的先知、如大卫般征战的英雄……他能带领以色列人推翻罗马统治,能让所有有病痛的人都得医治,在一瞬间拯救每个人脱离痛苦,让门徒们享受荣华富贵、尊贵权柄。然而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为了要上十字架。他曾变水为酒、让瞎眼的看见;也曾推翻殿里做买卖的桌子、斥责法利赛人的虚伪……但这些都不是最终目的。他来到世界,不是要来满足人们的需要,他是要来成就父的旨意,唯有这旨意,才能真正将人从痛苦和罪中救拔。
但这不是容易的。死亡是真实的,它不是一个轻易的过渡,不是因为知道要复活就能轻松走上十架,如同罪的代价,不是因为有了恩典就能够被抹去。所以耶稣面对死亡的反应也如此真实,他明明知道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是要本着十字架上的死亡而去,但等到那一刻真要来临时,他依然痛苦,痛苦到忧愁。他没有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而是在祷告中向父、向门徒完全敞开:“我现在心里忧愁,我说什么才好呢?父啊,救我脱离这时候,但我原是为这时候来的。”(《约翰福音》12:27)
他唯一能做的,是在痛苦中,也向着上帝。
是的,面向天父,完全的释放、完全的死亡、完全的倾倒,如此才有完全的坚定、完全的生命、完全的旨意成就。
而我仍在过程当中。
我所以为上帝的拯救是什么?让疫情立马消失?让我的父亲即刻康复?让我的心平静如水?如果他对我的现时旨意是要我预备走上十架的路,我真的愿意吗?我还完全看不到上帝在我生命中的完整计划,我还在苦苦挣扎着,一边试图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一边又在无力地呼求;一边难以描述和消化自己的感受,一边又试着在祷告中向上帝倾诉。这样的光景,如此混乱,却真实得难以抵挡。
写下来,在写作中向天父敞露自己。这是未完待续的当下,唯一能把握的当下。想到这里,写到这里,心中逐渐生出一种踏实和笃定。我的情绪,慢慢有了着落,一点点沉淀,一点点落在那坚固的磐石上,不至动摇。知道这一点,抓住这一点,足慰当下。这样的时刻,我能闻到狭小内室里,有芳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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