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赞美
1
白茅针是一种能吃的草。因它分布广,别名就有一箩筐:地茶叶、茅针、茅葚儿、茅草芯、茅茅仁儿……白茅针含糖量极高,是我儿时记忆里最解馋的天然零食之一。在那个糖匮乏的年代,我们视它为不花钱的棒棒糖。
每年农历三月三,一场春雨过后,家乡的田埂边,灌溉渠两侧,大片大片的白茅针蓬勃而出。小伙伴们心里有数,常觊觎长在河沟边、挨近水面的白茅针,只有那里生长的白茅针才肥硕、水灵,堪称这种超级野味中的极品。
白茅针长势很快,而味道最鲜美的时间也不过一两天。孩子们急着拔来尝鲜,怎奈河沟深且危险,一不小心滑进去救也救不上来。大人们绝不允许小孩子去河边冒险,实在拗不过,就由大人们帮忙去拔。
一年中,采食白茅针的时间一临近,便是我在爸面前表现最乖巧的时候,因为我知道家里只有爸能下到险沟边。终于,盼到某天早上,爸临出门前,咕哝一句,他会帮我采最好吃的白茅针回来。
那一整天,我绝对不外出疯跑,不去捉迷藏,也不跳房子,只猫在家里,安静得有些吓人。有时妈掉一根缝衣针,我都会听得到。我数算着一分一秒,专心等候爸回家。脑子里过电影一般,想象着:我拿起一根肥肥嫩嫩的白茅针,一层层剥开绿叶,露出娇滴滴的草芯儿,放进嘴里轻轻一嚼,一股清甜直蹿肺腑。闭眼回味,感觉蓝天、白云、和风、暖阳、燕子、喜鹊,都在围绕我转啊转,真是美妙享受,爽利极了。一颗心雀跃、嘻笑、颤抖着,巴望着、甜蜜着、等候着……
2
若干年后,这种熟悉的场景,又出现在我和儿子之间。那时我工作忙,儿子被送到80里地外的婆婆家。每周五傍晚,只要天气允许,我都要骑摩托车赶回去,看望儿子。
时间长了,不到两岁的小人儿,好像能精准计算出我哪天哪个时刻去看他。每次推开院门,都见他趴在玻璃窗边,不停张望。认出我的那一刻,儿子欣喜若狂,欢蹦乱跳!直到我们抱作一团,他才安静下来,紧紧搂住我的脖子,狠狠亲我的脸,生怕我跑掉。
当然,我也会给儿子采最好吃的白茅针,顺路带他在田野里撒欢儿。我故意跑在前面,拉开几步远。他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等等我!等等我!妈妈,你看,我的头发在飞,在飞!”我停住脚步,蹲下身,张开双臂,等他,直到拥他入怀。
儿子读研那年,我想去学校看他,总是被他拦下。不光是学习忙,儿子想让我知道他已长大。有时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就约在地铁口旁的肯德基或某个素菜馆,见面或共餐。总是我先到,找个靠窗的位置,静静享受那份等候的兴奋与焦灼。
学校到地铁口,有一条必经之路,我的目光刚好落在每一个经过的路人身上,毫不费力,做着排除法。单从走路姿势上,我就能一眼认出儿子。据说,多数妈妈都有这个本领。妈妈的辨识力更是随着孩子的成长而变化:比如,在一个5岁孩子的妈妈眼里,只看得见5岁的孩子,其他年龄,视而不见。
读博以后,儿子更忙了。有时候,我们干脆就约在地铁站的进(出)口附近,匆匆忙忙,见上一面。依然是我早到。有时他也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爆出一个小小惊喜。
隔着铁栅栏,他一边接过水果、零食、衣物等,嘴里忙不迭说着:“妈,别拿了,太多了!”一边转手将他给我准备的血压仪、“中国风”书签等,一股脑塞到我手里。交换完礼物,他准备道别。有时,我会从齐腰的栅栏上方,伸过手臂,示意他,礼节性来一个拥抱吧?儿子面露难色,转头望望穿梭的人流,摆摆手,说声“再见”。一转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我会原地发会儿呆,满心落寞。
3
三年后,这种落寞神情转移到爸日渐消瘦的身形上。他坐在病床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看得出他在等候谁。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时,他不晓得。我压低嗓音,装作医护人员,轻敲两下门,喊:“8床,需要测体温啦!”他转过身,看见我,愣住了,像个5岁娃娃,面色立时阴转晴,咧开嘴大笑,拍起掌的双手惊落一身怅然。
不知是因为重病缠身,还是到了风烛残年,爸不是从前那个铁嘴钢牙,从不会说软话的爸了。当然,也不是可以下到深沟边,冒险给我拔白茅针的爸了。感觉他改变好多。稍微有点气力,就一遍遍絮叨着,回忆过去:奶奶是生二姑时,得了“产后风”死的;大伯15岁那年,藏在柴火垛里,被日本鬼子发现后挑了刺刀,成了个血葫芦,没几天就死了;爸为了给妈抓药,一口气跑了百十里地……说到动情之处,爸哽咽,眼角泛起泪光。
原来,爸也会哭!他那严厉、无情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份隐蔽的柔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传统中国式父爱吧!为生活生存焦虑,为责任尊严打拼。顾不上笑,顾不上放松,顾不上表达爱……面子或许是他最坚强的盔甲。这一点我有些像爸。那一刻,忽然理解了脱去盔甲的爸。多年的积怨,也随之烟消云散。这一回,我从一次次逃离爸,变成从心底愿意与他和解的小女儿。
我洗了葡萄、苹果、橘子,用手摇式榨汁机打成汁,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喂爸吃。我的心随着他每次吞咽的频率一张一弛。有一次喂酸奶,他没咽利索,白色的乳汁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喷溅在我头上、脸上、衣服上。我去卫生间擦洗,顺便把爸摘下来的假牙仔细清洗干净。
4
亲手精心照护爸两个半月后,爸离世了。爸弯了10年的腰背,瞬间也彻底躺平了。我平生第一次去火化场,才知道:火化尸体,也需要排队等候。两个小时后,1.83米高高大大的爸,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他歇了地上一切劳苦,安息了。临终时爸说,他先去天堂,在那里等候我们。
望着爸的骨灰盒,我想起龙应台在《目送》里那句名言:“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她道出了生离死别的常态,发出了谁能永远陪伴谁的慨叹。
是啊,在地上,生老病死是常事,谁也不能永远陪伴谁。但当我们抬起头来,仰望坐在高天之上的天父上帝时,因着信靠死里复活的耶稣基督,我们就成为他的儿女,彼此相爱,永远相伴。死亡不再止于悲叹,而是充满盼望。我们离世虽有先有后,等到救主耶稣基督再来的那日,我们必再欢然相聚!
爸7年前受洗归主。我知道,他只是先去了天堂,在那里,等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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