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文/刘大卫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这首《橄榄树》民歌的时候,我还小,连家门都很少离开,当然不知道“远方”究竟是什么内涵。只是在略带感伤的歌声里轻飘飘地陶醉着,并隐隐约约地对“远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憧憬。将近20年过去,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人在天涯,故乡已被遗忘在遥远的那一边……

有人说,人本无故乡与异乡,所谓故乡,不过是先祖们漂泊的最后一站。我们也必将成为先祖,我们漂泊的最后一站在何方?

我生长在华北平原一个小城。你知道什么叫大平原吗?我告诉你,从我们的小城向北150公里就到北京,在这150公里的区间内,连个像样的土坡都看不见!这种平坦与辽阔,有利于平视、直视和远视,却使人缺少仰望与俯视的能力。你一定读过“金黄的麦浪”之类的描述,是我们司空见惯的风景。春天的麦子还是绿油油的,高及脚踝,南风吹来,麦子便疯长起来,不知不觉中已高及膝盖,又没及腰部。直到某一个清晨,绿色的麦子全部变成金黄,微风徐来,麦浪翻滚,那便是麦收时节了。金黄色的麦子,洋溢着生命欢乐的色调!

不幸的是,我们常常处于饥饿的边缘。我曾经因营养不良进过医院。麦子呢?为了实现全人类最美好的目标而被征集了。大家被教育说:饥饿是实现人类最高目标所必须的。

荒谬告一段落时,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转机  上大学。我选择了上海。我决意要去寻找那歌声中的“远方”。没想到,这就是与家乡长久的分别。以后,纵使偶回故乡,也是来去匆匆,那种叫做“近乡情怯”的情绪一次次地把我与家乡隔离开来……

大学果然是一个新世界,“黄海之滨,浦江之畔,耸立着巍巍的复旦名园……”那里留下了我夜读的身影,意气风发的歌声;那里记录着我青春的梦想,也留下了我年轻的遗憾。许多北方人往往对上海及上海人有一种深深的偏见。我却常常对他们说:不,如果你作为一个成员在那里生活过,你曾经与上海的脉膊共同跳跃过;如果你曾经欣赏过丁香花园的消夏音乐会;如果你曾经漫步在汾阳路的林荫道,听过上海音乐学院飘出的钢琴声,你就会意识到,上海有着那么深厚的文化底蕴。

离开上海,来到广东,心中既充满青春的冲动,又交织着对未来的迷惘。五年中,我了解了社会等级,目睹了笑贫不笑娼,见惯了一掷千金,体验了口是心非,同时也寻见了在喧嚣的都市里默默写诗的人和静静读书的人。当我刚刚熟悉了它的文化和语言,上帝又一次把我带向更远的远方  日本。

从踏上异国的那一刻起,故乡,在心里便放大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巨大的却模糊的混合体。故乡,毋宁说是故国更为贴切。她在海那边,在我身后,喧嚣着或沉寂着,悲哀着或愉快着。这时的我,反而像一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关心着她,遥望着她,并一次次地为她祝福。

太多的消息传来,我以自己的能力来判断这些消息的真实性。当日本人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只有苦笑:不知道。对故国的怀念,终于幻化为与故国友人之间的一种精神寄托。去年春天赏樱时节,我对故国的朋友说:

初春不意闻雷声,忽传已是樱花红。

检点残酒兴还往,樱花不似昨年浓。

一般欢笑倚人醉,别样乡愁入梦萦。

醒来回眸故园处,应有桃花依旧红。

其实,故乡的桃园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回乡探亲时,那里早已是大片的民房。麦地也在急剧地缩小,儿时戏水的小河已变成了臭水沟。倒是当年鲁迅先生描述过的上野的樱花,一年盛似一年。日本在一百年里,已从一个落后的岛国一跃变成了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富强之国,而我的故国,却反复不断地体验着可怕的梦靥。当多数留学生为了“中国将成为廿一世纪的中心”而沾沾自喜时,我却在一旁冷冷地问自己:中国,还有多少国土?还有多少华老栓……

狭义的“民族主义”,说到底是一种流氓无产者的无赖伎俩。它妨碍我们正确地评价别人和正确地对待自己。对别人的成就,它会以一种“我老子先前比你阔多啦”的阿Q式的自我满足感来嗤之以鼻;对自己的落后,又往往归咎于别人对自己的侵略和压迫,而拒绝从自身发掘真正的原因。它让愚昧的民众对统治者的荒谬容忍宽恕,而对任何别国的举措分外敏感。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在接管香港之夜,竟有人虚张声势地宣告:这是正义事业的伟大胜利……对于这种宣言,你难道不感到啼笑皆非吗?

故国的强大,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梦。然而,实现这个梦,却不能靠类似《中国可以说不》的心态。

人,常常会这样:身处其中时不知其可贵,一旦分离又无限回味。故国,我的每一支祝福的歌都愿为你而唱。故国,如果有一叶和平的风帆向你驶来,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作者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现在日本千叶大学攻读东欧现代史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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