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文/张云飞

 

 

 

吃不饱的孩子

 

姥姥是个基督徒。

我不知道她何时成的基督徒。反正是从她的那个年代起她就是了。

那个年代使姥姥有一双“三寸金莲”。我总觉得她走起路来艰苦得很,忍不住想背她。

我那时还不大,而她的身躯更小。

六十年代初,全国上下闹饥荒。家里清汤寡水。全家老小会为了饭桌上有盘白菜帮子而欢呼不已。我记得那时我三岁。每日姥姥做饭时我就搬个小板凳儿坐在厨房,痴痴地盯着她忙碌的身影出神。姥姥间或会从锅台边抬起头瞄上我一眼,眼角的鱼尾纹因为笑眯得更深了。这时我总要呆呆地问上一句:

“姥姥,你干嘛呢?”

“做饭哪。”她回答。

“那,”我立即又加上一句:“做好了,能让我吃饱吗?”

姥姥一笑,露出她那口白白的假牙。

“傻孩子,哪顿饭不让你吃饱了!”

我依稀记得她说完常常会转身撩起衣襟去拭眼角。

那年冬天的夜似乎特别的寒冷。北风在窗外肆虐地呼号。我沉沉地在睡乡游荡。我梦见饭桌上摆满了佳肴美味。我笑啊吃啊,直到醒来似乎仍觉得嘴角有余香。睡意朦眬中我看到姥姥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我的一件冬衣,父母在一旁坐着。一片沉默中,忽听姥姥叹了一口气。

“你说,要是孩子能吃饱,他怎会每天老在问让不让他吃饱嘛?”

我看到姥姥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合起双手,低头喃喃自语。我太困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那个景象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好像成了一幅色彩柔和的画。画中人的面容那么的安谧,平和,似乎容纳了广阔的世界。

后来我读了书,听了她讲的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明白了在她的世界里,有一个天上无所不能的神主宰着人间万物。

 

 

红肿的脚

 

姥姥的父亲是晚清举人。我的姥爷早逝,姥姥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六个孩子,又亲手把他们一个个地送进了教会办的学校。

勤俭一生的她头发过早地白了。

我八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父母相继被关进牛棚。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惊恐地在黑暗中依偎在姥姥的怀里,战栗地听着街道上造反派武斗的土制机枪声。姥姥是我唯一的依靠。她瘦小的身躯里似乎总有使不尽的力量。我那时没想过,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是什么力量支撑她走过来的。

造反派从家里揪走她,给她脖子上挂上了个硕大的木牌子。我当时已经学了足够多的字,能认识上边写的是:地主小姐,反动会道门徒xx氏。我含着眼泪惊恐万分地从门缝中看着她那双小脚蹒跚地游街走过街道。身后簇拥着慷慨激昂、戴着红袖章的青壮年。晚上我替姥姥解开层层的裹脚布,替她揉搓红肿的小脚。简单幼小的脑子里怎么也想不通,姥姥为什么是反动派。

被管制批斗,做了半年农活后,姥姥终于被释放回家。几个月后,姥姥带着我悄悄地投奔了异地的舅舅家。

姥姥依然如故,每天忙里忙外。面容仍旧那么慈祥,但可以看得出她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

 

 

最后一眼

 

七十年代初,父母被落实了政策,由干校回到原来的城市。我也辗转回到父母的身边。姥姥留在舅舅家,一直到她去世。

我在一家医院作了护士。第一个月发薪水,我小心翼翼地把工资装到信封里,一口气跑到邮局,把工资全数寄给了她。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因心脏病发作猝然长逝。我赶上最近一班火车想最后看她一眼,一路上泪水止不住地流。

姥姥静静地平卧在床上。舅舅说她生前执意从医院搬回家中。她看起来那么小。我抓着她已经冰凉的手泣不成声。这是一双粗糙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可就是这双手领我走过了那个晦暗的童年,是这双手曾抹去我心中的恐惧,也是这双手指给了我做人的道路。

 

 

第一次祈祷

 

许多年过去。

一天夜里我看见她拄着拐杖,像往日一样走过来。

“姥姥!”我大叫着扑向她。她慈祥地凝视着我,然后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我想追她,可怎么也追不上。醒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次日,哥哥姐姐也不约而同地说他们在那一夜也见到了姥姥。

我现在似乎明白了是什么力量支撑她走完她坎坷的一生。我也第一次为她祈祷了:

姥姥,愿您在天国中,上帝保佑您,呵护您;衷心希望您在这罪恶的人间失去的幸福,在那里得到补偿。姥姥,您听见了吗?

 

作者来自北京,现在美国路易斯安娜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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