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确实是从母亲身上了解到“无私”的份量,并且开始明白那其实是母亲无可选择的命运。
⊙王 萍
和千千万万中国的母亲一样,我母亲的故事也是用许多的美德来谱写的。然而关于我母亲的坚强而又脆弱的故事,总叫我无限感伤。
我的母亲离开我已经两年了,在外人眼里,母亲真可谓“多子多福”,享尽了人间的福气。可是每当万籁俱寂的深夜,忆及母亲的一生,我的眼前却只有母亲的眼泪,尤其是母亲临终前所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每一次的回忆都使我沉浸在无边的哀思之中。
在上帝造人的计划之中,母亲一职似乎被赋予了特殊的承受苦难的能力。未嫁之前,我的母亲已经因父母双亡而寄人篱下。奇怪的是,母亲却很少对自己的身世有什么哀怨。她没有更多地追问或抱怨命运的不公,只是把它当作自己的生活默默地接受并承担着。况且如果对付贫穷在人的生命中已经是第一重要的,那么去思想、回忆甚至纪念痛苦都是一种奢侈。
因此,从我记事起,母亲一直都很坚忍,天天里里外外地忙。当时父亲当基层干部常不在家,不管家里发生多大的事情或遇到多大的困难,似乎都只有母亲一个人顶着,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叹息忧愁。为了养活一家人,母亲从没有正常的休息,更不用说享受固定的节假日,三更半夜期盼母亲从田里归来是我小时的家常便饭。虽然那时很穷,母亲却没有害怕过穷,也从来没有叫过累。
母亲就是以她近似本能的爱支撑着这个家。如果没有母亲呕心的付出,我甚至不能想像我们一家十多口人如何得以活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无论在何种意义上,母亲的坚强和任劳任怨都是我自愧不如的。我所以能够接受这么多的教育,实在受益于母亲的这种品德。
在我小时的农村,读书并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奇怪的只是,儿时的我却酷爱学习,视读书为生命,母亲也从未因为让我去田里帮忙而耽误我一天的功课。母亲宁可自己累些,也不肯让我放弃学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母亲是一个追求荣华富贵,让我去求取功名的人。子孙的平安给母亲所带来的安慰,远胜于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或所赚取的金钱。
在我的家乡,考取大学既是一件困难的事,当然就很荣耀。但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并未因我成为一个大学生而向邻人炫耀什么,倒是为我从此要离乡背井而难过掉泪。只是有那么一次,当偶然有人谈起我的皮肤很白时,母亲的脸上很罕见地写满了骄傲,说是全因为我小的时候吃了很多白糖(在我儿时的农村,白糖是一种奢侈品)。我并没有急着去纠正母亲因缺乏最起码的科学知识而有的错误观念,反而为有这样单纯的不势利的而且爱我的母亲感到骄傲,心里默默地感谢。
母亲个子瘦小,体内却似乎蕴含着取之不尽的能量。生逢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母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母亲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其中两个不幸早夭。“无私”这个词我固然是从语文课本里学到的、并且也知道那是常用来描写母亲的字眼,然而我确实是从母亲身上了解到“无私”的份量,并且开始明白那其实是母亲无可选择的命运--面对那么多年幼的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不能不将自己等同于家庭和孩子。
尤其在那贫穷且缺医少药的日子里,每遇孩子生病,母亲都只能用自己的泪水和一个接一个不眠的夜晚来“医治”孩子的病痛,来从死神的手里抢回自己的孩子。我想,我们之所以能够想像并且接受上帝的爱,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我们的生活经历中,有像母亲那样的人将爱活生生地演绎了出来。
我记得小的时候性格很忧郁,经常莫名其妙地流泪不止,成天忙碌又不明其故的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地寻找那些以为能够满足我的东西,例如吃的或穿的,却从不曾知道,我其实是因为担心母亲有一天会突然之间离我而去。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母亲就是我的上帝,就是我的一切。我不敢想像自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悲惨命运。
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母亲都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地护着我们,我们也确实在母亲的视线中平安长大,母亲本能地心甘情愿地担当着我们的守护神。可是,一个不可阻挡的事实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子孙繁衍并且渐渐羽翼丰满,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异地求学,而离开家乡,并且远远地走出了母亲的视线。母亲的翅膀再大也无法再亲自地遮挡我们各自头上的烈日和风雨,母亲的心从此也就被牵扯撕成了一片片,分别装在远离家乡的儿女的行囊里。
我因此常常深深地感谢中国的春节,因为每年只有那么几天,母亲被撕开的心才有机会再一次地从四面八方被带了回来合拢在一处变成完整而不再滴血。我也因此开始理解古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遗训。多少次,母亲因为我未能如期而归(当时的通讯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而彻夜难眠,担心地流泪到天明。多少次,我在母亲身边度完假期,母亲仍然放心不下我独自一人搭车返回仅几十公里以外的大学校园。我因此开始体会母亲那颗本来那么坚强却因爱而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脆弱的心。
然而,就算我愿意并且能够体会母亲那颗心的沉重,我仍然改变不了而且实际上也不愿意改变这种“离乡背井”的命运--所谓的前途不都系在离开这穷乡僻壤,“远走高飞”的行动上吗?而母亲所求的,也并非那种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母亲只是放心不下我们,心系着她视为生命的儿女的平安和快乐。在母亲的心里,我们依然是没有长大的孩子,母亲真希望能够替我们去走前面的路。可事实上,对于儿女的平安和福祉,母亲即便耗尽心血,又能有多大的益处呢?
而母亲确实是为我们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母亲的癌症有多少是出于生理上的原因,又有多少是属于积劳积忧成疾,我心里非常清楚。面对因晚期癌症而辗转不安的母亲,我们肝肠寸断,却爱莫能助。
母亲对孩子的爱确乎只有上帝对人的爱才能比拟。因为就像神的儿子为世人的罪钉死在十字架上那样,我的母亲千真万确地肯为自己的孩子舍命。俗话说,“养儿更知父母恩”,如今,蒙上帝的不弃,我也能够身为人的母亲,更加深切体会每个孩子成长的背后无不伴随母亲的鲜血和眼泪,也更加明白母亲的献身对于一个孩子的意义,不论这个孩子身处怎样的年代。在为襁褓中的女儿高烧不退而茶饭不思时,我摸到了当年母亲因担心我的安危(尽管我确确实实是生长于和平建设的年代)而流泪的心。
所幸上帝的爱释放了我,使我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也能体会到刚强壮胆的意义。因为在上帝那里,我已经体验到那种“我绝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的爱,因而能够放胆地把自己心爱的女儿托付给上帝,相信他的眼目才带着能力,遍察全地。更加有幸的是,是上帝的话语再一次提醒我,“若不是耶和华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劳力;若不是耶和华看守城池,看守的人就枉然儆醒”(《诗》127:1)。既然生命的气息是上帝所赐,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上帝会保守眷顾他所造的呢?
世事的不测与无常以及儿女常常有恙,也曾使母亲深感无助和力不从心,因此,母亲也不得不常常像前辈那样求助于各种各样的神佛。虽然对自己所拜的神并不了解,但为了我们的平安,母亲省吃俭用,愿意付出许多的时间与金钱去取悦那些被认为能够赐人平安的神。
事实上,虽然母亲因为自觉无力做我们的守护神而不得不求助于各种神佛,可仍然是母亲自己承担着所有的忧愁和恐惧,是母亲自己,而不是任何母亲所信仰和畏惧的神明,为我们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和鲜血。尽管如此,晚年的母亲却在拜神的活动中越陷越深。母亲的心中已经塞满了她所惧怕但却寄托希望的神佛,完全没有任何空间留给上帝。即便是在病重之时,母亲仍然挣扎着要去还所有她许给神灵的愿,以便那些神灵能够不为母亲违诺的缘故而加害她的子孙。
母亲本可以无忧地享受幸福的晚年,因为母亲所爱的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完全有能力来奉养母亲。可事实恰恰相反,不管儿女怎样的苦口婆心,母亲仍是不明白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只有他们才能承担自己的命运。母亲固执地不肯放下肩上的重担,总将担心和牵挂缀在自己每天的生活里,一天比一天沉重。结果母亲不但挑不起这本来不属于母亲的担子,反而把自己压垮了。眷念儿孙,热爱生命的母亲,在可憎的病魔面前,终于无奈地放弃一切,撒手人寰了。
在母亲的像前,我禁不住一次次地以泪洗面。母亲为我们付出一切无怨无悔,在遗像前,我有的却只是那种近乎绝望的惆怅。那是多么叫人揪心的悲痛啊--你再也没有机会为你所爱的人送去哪怕是一句关怀的问候,而你所爱的人生前却未曾真正享受过平安和喜乐,又是这样痛苦不堪地离去!在母亲不算短暂的生命年日里,只有无尽的奉献和付出,好像鲁迅所说,“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鲜血”。
母亲无私的心中并没有要求我们任何的回报,但由于本身缺乏源源不绝爱的补给,母亲的肉体和精神在付出中一天天地消耗直至耗尽。母亲的一生已经划上了句号,但我多么盼望我的母亲,甚至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能够明白,正因为母亲的爱不求回报才更加需要永生神的爱和供应;能够明白作为在肉体中存在的人,母亲虽然好像是上帝,却永远只是上帝所造而非上帝自己!母亲的眼泪向我诉说着母亲的伟大,更诉说着母亲的有限和绝望。
且不说在永恒中的那一次再相聚的盼望,如果母亲能够在有生之年与上帝相遇,将自己的手伸给上帝并愿意把自己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交给他,母亲就一定不至于因不堪负荷而倒下;如果母亲在生命之中曾经体验上帝不离不弃的爱和看顾,并且拥有永生的把握,母亲离去之时一定不会那样无助和绝望。如今千言万语对母亲来说都已经不再是有意义的表达感激的声音,更不会化成关爱和祝福了,唯愿仁慈的上帝还能够记念母亲生前的善良,正直,忍耐和劳苦,安慰母亲那颗因为经常流泪而干涸的心!
作者现住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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