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窗上的帐篷

那街角边上却隐现出黑呼呼的一团,啊,天哪!那不正是我在精神病院里的同伴吗?

 

 

 

文/华 成

 

 

 

那是公元二千年初的一个寒夜,是纽约地区若干年来持续性最长低温的日子。我循例风雪不改地参加完每周一次的团契活动,然后与团契的弟兄一道去停车场取车回家。突然,走在我前面的弟兄叫起来。他是一位博士,平时说话都是淡淡的,很少有激昂的现象,“这里有人在睡觉!”我随着他的声音看去,大概隔了一两部车的位置,在行人道上挨着墙边,有一团黑呼呼的东西,是一个低矮的帐篷。弟兄走到自己的车位上时,说:“这么冷的天,睡在街头不怕冻死?”我说:“那真的是人吗?”他说:“真的,我还用脚踢了一下,他动了。那边地下有一块铁板,可能下面发热,那人大概觉得铁板暖和,就睡在上面。”哦,我想起来了,纽约的大建筑都有地下室,地下室的透气处,就是铁栅栏在行人道上平铺着的天窗,流浪汉大概正睡在靠近锅鑪房之类的天窗上面。那铁板正是传热性能最好的物体,那就睡吧!

那时,我正患流感,整日都在发冷发热,昏昏沉沉。我疲惫地说:“是啊,这么冷的天,一夜过后真的会冻死人的。”弟兄也随声说:“这样寒冷的天睡在外头,在大陆也没见过。我一下子冲动起来:“什么,大陆没有?这样的事在大陆才最多!”博士仍保持着一贯的平静说:“我是说:大陆无家可归的人,也会挑一个可以遮盖的地方钻。不会像他那样大雪天也挑外头睡!”我似是会意,也是无奈,叹息着:“大凡落到了这种地步,一定是精神病人,不然神智清醒的话,又怎么会冒生命之虞躺在街头呢?”我又继续慨叹:“美国是个伟大的国家,至少她救了我。一般说,在美国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按理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要么是酗酒,要么是吸毒,要么就是精神失常,但无论怎么说,他们都属于政府救济的对象,我正是到了这种边缘的情况下,政府及时救了我的。否则,我必然落到同等的下场。”我似乎在感怀身世,继续说:“这种事,警察是有责任的。寒流时他们应该加紧巡逻才对,死了人,市政府是有责任的。”弟兄也应道:“是的,市长也有责任!”到此,我心里的积郁才算抖了一下。我们分手了。

我住的是共有公寓,一向暖气充足。开门进屋,顿感换了天地,第一反应,就是宽去大衣。然而,正是这暖烘烘的氛围中,我忽然浑身颠颤。我直径向窗户扑去,迅即把窗户拉上。但,还拉不到半截窗,寒风已直贯而入。好冷啊!我发抖着,打心里发抖着……我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寒夜,孤寂的街道,凄惨的街道,打扫过的街道,没有太多的积雪。飘零的雪花在寒风中姿意乱舞,落在地面上如覆盖上一层霜……这对于饱暖的人们来说,也许是情趣,也是浪漫。然而,那街角边上却隐现出黑呼呼的一团,那小帐篷还发出“篷,篷”的响声。啊,天哪!那不正是我在精神病院里的同伴吗?是“肥扬”还是“瘦扬”?不,不可能是他们,这里是位于纽约上城远离唐人街的125街。然而,是黑的白的又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不去搀扶他?我岂不是见死不救吗?我还是一个基督徒吗?我为什么当时就没去拦截警车报警呢?我不会英文?是的,但我有同行的弟兄作翻译啊!在整个过程中,我不是比谁都想得细吗?为什么一旦要付出行动的时候,却不动了?!我心如锥刺,“见死不救”的罪名在袭击着我,谋杀的罪名在冲击着我……我直扑电话……然而,又是一阵锥心的剧痛,“911?我会说英文吗?”

我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呆呆的……平素最反感的就是那些最爱说漂亮话而没有行为的人,视之为格格不入。如今最憎厌的却正好套在自己头上了。这还不够,那无意间的擦边,更使我的旧疮剧裂,是那样痛的心肺……

来美近十五年了,我仍未掌握英文!是我不好学?或先天弱智吗?这样的问题,我已经不愿意直接去回答了。是的,受过重创的人心里都是脆弱的,有时内心的渴望,其强烈程度直如襁褓中的婴儿。但现实的遭遇却是那样惨痛。苦难是无止境的,但我仍孤独地走下去。一路伤痕遍体,已不知是多少次险死还生了。青春早已逝(我有过青春吗?就当它是顺口溜好了),还有前路吗?我仰望上帝,呼天吼叫:“为什么?为什么?天哪!”记得大仲马小说中说过:“无人可与上帝匹敌,人类的最高智慧就在于等待。”(《基度山恩仇记》)我想:我将会成为此话的最高验证者,因那个中滋味是非常人可体会的。我在无奈时也常问:“我真是上帝所选择的吗?”然而,我却不断地说:“不!不!我宁可选择作一头猪或一株小草!”

数十年来,我的心灵底处都渴望着与他人和谐相处,渴望着热呼呼的与人拥抱。然而,数十年来,我如冰般寒彻。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亲爱的弟兄姊妹,你到过地狱吗?如果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们,精神病是所有残疾中最可怕的一类。我也恳请你们记住:同情心应当寄往最悲惨的一群人。

也许,以我这样一个仍依赖政府救济为生的人,不配向你们说教。但我仍然要说,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愿意到监牢里和罪犯接触吗?你们愿意到精神病院里跟疯子谈心吗?你们愿意认识我吗?愿意吗?迈出你的第一步,我等待着。上帝保佑,到那天我会哭的,我一直没哭过!□

 

注:文中的肥扬与瘦扬均是我过去的同伴,瘦扬被家人赶出,在街上流浪了一年多,才被送进精神病院。肥扬同样被家人赶出,无家可归,至今仍在精神病院内。

 

作者来自广州,曾住香港,现居纽约市。因有精神疾病,正在疗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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