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爸爸,妈妈笑得真正好看。妈妈的脸,微微红。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妈妈由衷的笑容。
文/叶 子
一
方晴川:
人人都羡我老妈福气好,可不是,放下从前在国内动荡年月里受的罪不提,她老人家如今跟一家子骨肉作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永久居民,日子过得妥妥贴贴:老伴四十年如一日地对她温存有加、唯命是从;三个儿子,嗨,一提这三个儿子,你看我妈乐的,单拿出哪一个都是让人眼睛一亮的,三个站在一块儿,那只能用玉树林来形容,绝对炫目得女孩子睁不开眼。
哥仨儿上的学校也没重样,乔治城大学的法学院,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院,麻省理工学院的电脑系。一个是大牌事务所的执照律师,据说老被人拉拢要作合伙人;一个刚做满住院医生,手上拿了一把工作邀请,年薪都是从二十万往上数的;最不济的身为老么的我,也顶着个“资深软体工程师”的名衔,在一家炙手可热的电脑公司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哥仨儿进家门都围绕老妈前呼后拥,言必称“母后”。争着抢着把爸妈的房子付清了,还正经吵了一架,为的是每个人都想多付一些。
我妈祷告永远连说四遍“感谢主”,还用问吗?准是一遍为我爸,其余归我们仨。
居然,人家一由衷夸赞这三个儿子,我妈就唉声叹气,你瞧你瞧,人心不足莫过于此。
她说:“儿子好是好,可管什么用啊,我就没福气有一个贴心小棉袄的闺女,唉。”
人家就说,儿子娶回来媳妇,不就有闺女了?瞧你家这媳妇们的人材,一个比一个出众……
完了完了,这下正触着我妈的心事,“唉,你不知道啊!唉,算了不说了。”这回她是由衷地叹起气来。
说我的嫂子们人材出众,真是一点不夸张,论品貌论才艺,我这两个嫂夫人都是快拿满分的,跟我的“皇兄”上镜,怎么看都是标准的美满家庭图。问题在于她们不对我老妈口味。
我的大嫂,维维安.宋,是照着中国工笔仕女图长的可人儿,见第一面就把我妈喜得心花怒放,但一开口就让她心里凉了半截儿。宋家公公是当年从台山越洋来美修建铁路的第一批“技术移民”,算到她这儿已经是第四代。维维安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把“中国人”仨字写全,跟她讲台山话也不过是一知半解,我妈满怀热情与她“鸡同鸭讲”了半晌,终于不得要领大败而归,失落之情我见尤怜。妈对这个除了血缘,哪儿都不再“中国”的媳妇爱不释手又不知所措,在我大哥面前并不敢多言,只好悄悄跟我二哥嘀咕:“峰儿,咱家别再添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美国出生的华裔,编注)了好不好?”
我二哥领命而去,果不食言,二嫂乔安娜金褐发,碧绿眼,跟《飘》里面郝斯佳一样倾城倾国,血统里有德,意,法,爱尔兰等多种成分,上溯到第八代也跟中国毫无关系。她为跟我妈见面,特意从我哥那儿突击了两句中文,因为自己也紧张得要命,所以进得门来先不由分说给我妈一个大大的拥抱,慌不择路地把两句中文输送出去。我妈是患有“恐洋文症”的,猛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惨不忍听的中文一吓,顿时血压蹿高气都喘不上来,只好抓住乔安娜的手把一对缠珠手镯死命往上套。这手镯传自爸的祖母,在代代嫁入方家的媳妇们手上郑重托付,这还是头回经历外交礼仪,向来只认识咱中华女儿的纤纤素手,哪领教过西洋女郎的皓腕丰肌?顿时尴尬在乔安娜手上进退两难。乔安娜先是被这手铐般袭来的“暗器”一惊,不由直把手往回缩,待明白过来这是未来婆婆的美意,立刻帮着妈猛往腕上勒。一时间只见两人一言不发,满脸通红,互相握着手角力般你争我夺,又急又窘眼泪汪汪。我们几个大男人干站在旁边没法帮忙,又都不敢笑出声。从这以后,每次我妈跟乔安娜见了面,两个都紧张得不行,一人一身汗,吓得。
这下我身上的压力可就可想而知了,我妈简直是气急败坏地盯上了我的终身大事,直逼得我耳朵起满茧子后拉着老妈求饶:“妈,您何不学岳母,在我背上刺上个‘精忠报母,娶中国媳’?”
我倒是真有意成全妈妈的美梦来着。当初妈携三个半大孩子来美跟爸团聚,大家都以为年纪最小、中文基础最弱的我,肯定最早沦为“小洋人”。其实相反。大哥二哥是在求学求职的关口来的,头顶上一片“迅速融入主流社会”的呼声跟压力,迫不及待地复制美国人的一切,赶快脱胎换骨。我却在相对宽松的中学环境里适应得很容易,比哥哥们少些障碍,倒对自己与众不同的文化背景传统生出格外的珍惜和依恋,比在国内时读了更多的中国书,提到中国的时候觉得骨头都重了些。
爸爸妈妈的期望是微妙和矛盾的,他们一方面愿意我们在语言文化、职业社交上,适应美式标准跟模式,另一方面又指望我们在道德伦常、家庭观念上恪守中国传统,对我们这些“第1.5代移民”来说,达到这样的期许不是容易的。
爸妈也只有任由我们发展。结果不出几年,方晴天和方晴峰就从头到尾蜕变成了Patrick和William,只剩下我,方晴川,还是妈妈的“希望工程”。
我并不排斥跟肤色不同的姑娘结成“国际派对”,但我更希冀我的伴侣有着黑头发黑眼睛,跟我一样习惯把饭做熟、菜调美味了再吃;能同我把那么美不胜收的中国古典诗词琅琅上口,知道贾宝玉和小龙女都是谁。
可是可是,这女孩子们并不像我设计的电脑软体一样,按照使用者的要求设定。女朋友嘛,我也交往过若干,颇有过一两个甚至对我有谈婚论嫁的兴趣,结果我都没能“将恋爱进行到底”。这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我大可不必为了衣食住行上的方便跟照顾,给自己找个家庭合伙人,家用电器和社会服务业,足够把我服侍得妥妥贴贴。有幸赶上网路时代,我有一台电脑在手,上天入地的娱乐消遣资讯、世界各地的朋友统统齐全,除非普天下都断了电,我不可能寂寞。那么,能够令我步上婚姻之路的原因只能有一个--爱情。
这无疑是地球上最神秘奇妙、不能解释、不受控制的类化学物质。不过迄今为止与我无涉。
平生最怕骄娇二气的女孩,认定男孩要先实习做她的奴隶,以逢约必迟到和遇事就哭叫为荣,芝麻大点事也把男友调遣得团团转才罢。让她们受了丁点的苦或委屈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几乎拿眼泪把你淹死。这世界之上谁不得披荆斩棘,靠自己站直了别趴下?女孩子若是先给自己定义成了或是女王或是宠物,那真是长了张天使的面孔也没什么可爱了。碰到这类女孩我一早就举手缴械,跑得比兔子还快。
还怕自愿给国税局当义工顶关心我收入的女郎,谈到第三句话就问:“你们公司的股票什么时候上市?”第四句话就是对某某某又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如数家珍。
逢到我忍不住在妈面前生抱怨,她就狡黠地看着我笑,趁机说:“跟妈到教会去,最好的女孩子都在教会里呢。”
这也是我妈的理想之一,好像信上帝的女孩子都有上乘品质保证书一样。我爸更搬出权威统计数字来告诉我,在离婚率上,基督徒比平均水准低百分之三。我的朋友们也口口相传,这附近华人教会的青年团契是有“婚姻介绍所”美名的。
罢罢罢,去这么闷这么幼稚的地方的女孩子,还不是超级闷超级幼稚得像白开水?睁着纯纯的眼睛字字句句念圣经:“主耶稣是我们的道路、真理和生命。”“你们喝了我的水,就永远不渴,吃了我的粮食,就永远不饿。”我倒是不渴也不饿,我困了。我本是看见漂亮女孩子就像看见道路、真理和生命一样的,可是回回一听她们念经就瞌睡得前仰后合。
不被妈揪着耳朵押解,我是不会去受这份罪的。
而且回回被妈揪着耳朵回家,因为我又大放厥词有出格的搅局表现。
今天是个大日子,全家人聚会,到中餐馆饮茶,庆贺大哥大嫂的新生儿。
一路上妈就在嘀咕,“这还没出月子呢,就连妈妈带宝宝都出门,这要是受了风……”
“妈,你有完没完?”
“你们仨,百日之前连窗户跟前都没去过,不满月你奶奶床都不让我下。天儿啊,告诉维维安可千万别看电视别经凉水别穿裙子,肯定会落下病,几十年眼睛疼骨头疼,我当年……”
“妈--”我都听不下去了。维维安生产的时候妈妈跑去守候,婴儿一落地,护士就循例送产妇去洗澡,妈妈大惊失色,又不会讲英语,急得打转,死死抓着维维安不让进浴室,弄得维维安跟护士都莫明其妙,双方差点在病房搏斗起来。
大哥忙冲我丢个眼色,陪笑称是是是,转头跟维维安用英语说妈妈说你脸色真好看。维维安一味笑笑笑,妈妈便知大哥准是又犯欺君之罪,只好亲自探过身去握着维维安一五一十嘱咐。维维安大概是被哥训练好的,只对牢妈甜甜笑,连点了好几百下头。
多亏餐馆到了,大家说说笑笑刚刚落座,妈又像坐上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叫:“不行不行,维维安你不能坐在空调跟前。”奔过去扯着维维安跟我换座。还没坐定呢她又发现新问题:“哎呀维维安,你怎么没穿袜子,这可不行!哎呀你怎么没把宝宝包严实了……”
维维安一脸迷惑,大哥二哥分别扭头装没听见,我无可奈何拒绝为妈翻译,正好听到旁边有人唤我,一看,巧了,旁边一桌女孩中有两个是我高中同学,Nicelda还是我毕业晚会上的舞伴呢。我赶紧趁机过去跟她们一通寒喧,Nicelda好久没见我,拉着我又是笑又是抱,叽叽喳喳把中学时候的同窗旧事纷纷想起来问我,我好容易跟她叙旧到十一年级才脱身出来。再看我妈的脸,有一尺多长,十二分警惕,像防贼一样盯着旁边那一桌,我回头一数,难怪,刚才围着我的全是洋妞。
跟着我,女孩们的眼光全到了我们这一桌,轮流把三个英俊小生热辣辣地扫射,不时发出铃铛的动静。
妈刚要开口审我,一转眼看见维维安正端起一杯冰水,顿时顾不上我,大喝一声,“不能喝!”飞身过去一把抢下杯子,把维维安吓呆了。
这回连爸都忍无可忍了,直拉妈的衣襟,“我说,你就随他们吧,这顿饭我还没吃上两口,已经被你吓了三次了。”
妈急得差点儿结巴,“这,这是冰水啊,怎么敢喝,她,她,嚼大冰块像吃糖一样……”又使劲冲维维安摆手,“No, No ice, No No No.”(不要冰,不要冰)我们哥仨一齐叫:“妈--,求您五分钟不说话行吗?”
妈气鼓鼓倒在凳子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得,我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
我刚要抓起餐巾捂嘴,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一股香气直扑上面来,Nicelda甜蜜蜜的声音就在我耳根,“Dear Fang, you look so great today. All our girls crazy about you. Here is the prize and good-bye!”(亲爱的方,你今天真帅,我们全体女孩都被你迷住了,给你个奖品,再见。)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大大的香吻印了上来,Nicelda格格笑着松开我,后面五六个洋妞一拥而上,一个接一个吻落在我脸上额上唇上,然后她们大笑着全跑没影儿了。
只剩下我脸上横七竖八画满口红印,嘴里还含着块叉烧,手里握着不知谁塞给我的电话号码,死活不敢抬头看我妈的脸了。
二
吴双:
电话叮铃铃响得怪好听,我正抓着几条裙子,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拿不定主意穿哪件好。瞟一眼Caller ID(来电显示器),冲依莲眨眨眼,“不用接,是我妈。”
话音刚落,妈妈的大嗓门就在留言机上响起来,“小双,你快点给我接电话,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接我就上门来。”
我叹口气,一个鱼跃扑到沙发上捞起电话,“到到到,女儿这就接旨,您有什么吩咐?”
“你明明答应今晚上跟我一起去的,这都快八点了,还不见你大小姐的影子。”
“今晚上?去哪儿啊?”我心里暗叫苦,嘴上装糊涂。
“别和我装,祷告会都开始了。”
“哎呀,我忘了,”我叫得尽量逼真,“可是今天我得去公司加班。”
“又来了又来了,我不说去教会,你也不临时加班了。”
“真的是要加班嘛。”我用目光示意依莲帮忙从候选衣服里挑一件,她上下审视,挈出一条水青色旋摆吊带裙,把一双浅银色舞鞋踢过来让我试配不配。
“骗我。老实说,你这又是上哪儿玩去?”妈就像从电话里看见了我一样。
每回被妈在电话上追踪,我都怀疑她装的是可视荧幕。
“老实说,就是去公司加班。”这时候只能一口咬定。我穿上鞋,凑到镜子前涂唇膏,这管桑红加荧光的看起来不错,在舞场的灯光下应该有特别的效果。我嘟起嘴朝身边摇篮里的小婴儿飞吻,她乐了,伸着藕节似的小胖胳膊来抓我的头发,我笑着躲闪,她立刻不高兴了,哇地哭出来,依莲救火似的赶过来。
这下漏馅儿了,听筒里妈不怒自威,“哼,说吧,这哭的是哪一个,瑞贝卡还是莉莉亚?”
嗨,到底还是瞒不过,“好吧好吧,这是瑞贝卡。”我仰身倒在沙发上,冲小婴儿做鬼脸。一想身上的裙子不能皱,赶紧跳起来。
“噢,那就是依莲在你那儿,你去加班叫依莲来干什么?我知道了,今晚的节目是跳舞对不对?你们这些孩子啊,难道还带着婴儿上舞场?”
“妈,妈,瞧您说的,我们哪能这么过分?”我跟依莲在床上、地上到处找瑞贝卡的奶瓶,“我们把她送到保姆那儿再去。”
“唉,唉,你们呀,”妈妈又开始长嘘短叹,“怎么说你们好?这个依莲,年纪轻轻就当了妈妈,又连孩子爸爸是谁都搞不清楚,我就不放心你整天跟这群朋友混在一起。你呢,没日没夜跟男孩子出去玩,就是不肯好好交个男朋友,你……”
妈妈的老生常谈一开头,没有一两个钟头是打不住的,依莲一个劲朝时钟努嘴,我忙一连声是是是截断妈妈的思想教育课,“妈,妈,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不好。唉,你听着,十二点钟之前必须回来。”
“好好好,放心吧,十二点的钟一敲,我的水晶鞋就变了草鞋。妈妈byebye,妈妈我真的爱你。”
赶紧收线。十二点?那正是跳舞场上的黄金时刻,我哪舍得回家?
依莲挽着摇篮,跟我往停车场跑,不禁冲我笑,“如今还对老妈言听计从的,在咱们这一伙里,也就剩吴双你一个了。”
“我只是不想令她伤心。”我们俩的车,绝尘而去。
驶进又一个刚刚启幕的狂欢夜。
是的,我不想、不能、不肯令妈妈伤心,因为只有我知道,妈妈的心,实在被伤得不能再伤了。
七年前的一个夏日,美国达拉斯机场,手紧紧牵着手,孤伶伶的母女俩,守着身边小山一样的行李,不知所措。这是我和妈妈踏上美国土地的第一天,眼前的一切都是巨大和陌生的。接机的人群涌上,到处是拥抱、寒喧。眼看着同机的人们各有归处,渐渐散尽。妈妈的手一点一点渗出冷汗。我偷偷看她,把涌到嘴边的“爸爸为什么没来?”强咽下去。
妈妈的眼睛忽然一亮,我看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大踏步走近,竟不由得往妈妈身后退了一步。没有见到爸爸,已经五年了。
妈妈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我感觉到下飞机以来,她头一次舒了一口气。
迎着爸爸,妈妈笑得真正好看。妈妈的脸,微微红。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妈妈由衷的笑容。
爸爸在我们的行李边站定,目光从妈妈脸上飞快掠过,停在我身上。
蓦地,我身上好重好重。
“小双长这么高了,这么高了。”爸爸喃喃地说,摘下眼镜,一个劲在衣服上擦。
我们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上车,妈妈非要自己来,不让爸爸动手,刚才她还在喊头晕呢。
“你们也是,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爸爸皱着眉头,一眼都不看妈妈。
“这里面一半都是给你的。”妈妈喜滋滋,“你的书、集邮册就是满满一箱。绿包里全是你爱吃的。灯芯绒面儿懒汉鞋,给你带了六双,你说就穿这鞋最舒服。荞麦皮枕头,你信上说睡不惯美国的海绵,被套……”
“嗨呀嗨呀,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美国什么没有啊,用你运了一万多里地,真是多余,真是多余。”爸爸好不耐烦。
我抬头看他一眼,咬着嘴唇没说话。想起临行前,炎炎烈日,妈妈几乎跑遍北京城,一样一样,细细地选,美美地装。
妈妈愣了一下,稍许,小心问,“那,咱们先回家再说?”
爸爸略一沉吟,推了车就走,我和妈妈小跑着跟上。
“先在这儿坐一下。”爸爸把我们带到一个茶座里,自己先坐下了,看我们愣着,拿下巴一点对面的坐位,“小双过来呀,韵梅你也坐吧。”
妈妈的脸发白了,她怔怔坐下,又把我的手抓在手里。
爸爸一言不发。爸爸掏出一个画着骆驼的烟盒。爸爸皱着眉头抽烟。爸爸一支接一支抽烟。爸爸的脸在烟雾中。
我的手被妈妈攥得越来越紧。
我终于被烟呛得咳嗽。爸爸终于狠狠摁灭了烟。
一眨眼的功夫,他像变魔术一样翻出一个档案夹,“这是给你的。”
档案夹已经摊开放在妈妈面前。白纸,黑字。
妈妈的嘴唇哆嗦,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好大,望着爸爸。
爸爸盯着档案夹,好像档案夹是妈妈,妈妈是档案夹。
妈妈低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比那张纸还白。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手心。我死死忍着,不敢叫。一道冷汗从背上倏地滑下。我深深打个冷战。
“我知道你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就成全了我吧,我会感激你的。”
爸爸开口了,一口气说下去,好像怕松一口气就讲不下去了。
“五年没在一起了,大家都变了,就没必要硬拴在一块了。
“我走了这些年,小双都靠你一个人带,我妈是你侍候送的终,我弟是你操持成的家,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国内的这几个家就靠你了……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可是我也不容易,是不是?
“再说,我把你和小双都申请到美国来了,我也尽了力了。咱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就别学人家死缠烂打的了,好离好散,好不好?
“这都是我花钱找律师起草好的,你签个字就成了。我的情况你清楚,头几年一直作学生,不可能有几个钱,也没什么财产好分的。北京那边的房子单位收回了,以前咱们的存款,我也不管你要了。
“我还替你们租了个公寓,小了点,你们娘俩住也够了,我交了四百块钱押金,你,看着办吧,不还也无所谓。你还给我带了这么多东西,折成钱也差不多了。地址给你写纸上了,你交给出租车司机就行了。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妈妈全身抖得像一片风里的叶子。
眼泪叭哒叭哒掉在衣襟上,晕开来。我不敢哭出声,心里好怕,好怕啊。
“你,你,”妈妈眼里却没有泪,连一点光都没有,“你让我怎么,你让我们娘俩怎么……你,你……我,我现在就回北京去……”
“高韵梅你冷静点好不好,你怎么能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北京的工作也辞了,房子也没了,你回去拿什么活?小双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到了美国,你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你……”
我捂住耳朵,不要听,我不要听见。
“韵梅,算我求你了好不好?”爸爸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而艰难,“算我求你了,我,我,我也不好受,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她,她就在车里等着我呢。你签了字我才对她有个交代,她,她,肚子里的快八个月了,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男孩,也是我跟她……她同意我把你们申请出来,算是很仁义了……”
啷一声,我惊恐抬头,我以为妈妈倒下了。不,是椅子翻倒在地,妈妈站着,站得笔直,尽管她的手撑着桌面,手指都白了,我知道她在用全身心的力气支撑自己。
“吴运泽,你不用说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帮我找份工作,什么都行,现在。”
“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不过你英语不行,只能打中餐馆,我们当初都是打餐馆过来的,你……”
妈妈不等他说完,“在哪儿签?”
从这之后妈妈再没看爸爸一眼,她在纸上飞速签下名字,那三个字秀丽,流畅,一如既往。
“来,小双,这两个箱子是咱们俩的,你帮妈妈背这个包,咱们走吧。”
我默默背起一个沉重的包,人似乎顿时矮了一截。爸爸伸手想帮我一下,我闪开。他的手停在半空。
我也像妈妈一样,再没有看他一眼。
“妈妈,给我一半。”我望向妈妈,从她手里接过箱子的一边把手。
妈妈的眼忽地湿润了,她点点头,我们母女向不知名的走廊尽头走去。
机场真大,道路真长,我们真小。
那一个夏日,在妈妈和我的生命里,冷如寒冰。
从那一天起,我告诉自己,我不可以再令妈妈伤心。在这个世界上,妈妈能抓住的,也只有我的一双手了。
从那一天起,我和妈妈共同度过了许多个相当艰难的日子。
我们把它们一一地度过去了。
以致到了我和妈妈的生活方式、思想方法、行为准则,都大相迳庭的今天,我并没有像许多同龄人一样,与父母势如水火永不两立,而是尽量令母亲宽慰、与她调和。这就是缘自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夏日罢。
日子有功,每一个。苦难有功,每一分。(下期待续)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在本刊刊登过的小说有《依然等你在杨树下》(31期),《忘忧夜》(36, 37期)及《回家的路》(39-41期),《雪在烧》(42-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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