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在单位里工作了十几年。突然,政策变了,要凭本事、凭文凭吃饭,要让这些“没有学问”的人全“下岗”了。
文/馨 兰
橄榄树
中学时代,梦想是浪迹天涯,最喜爱的一首歌是三毛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七年前,为了寻找一个梦,来到美国这片陌生的土地。几经转折,最后竟移居到亚利桑那州这个虽然没有橄榄树,却有着我一样憧憬的棕榈树的地方。一住五年,也习惯了沙漠的干燥和每日耀眼的阳光。只是在心里的深处,还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那里留下我的童年和青春的脚踪……多少次在梦中魂游故乡,多少次在心中思念亲人。
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到魂萦梦绕的故乡了。早早地就开始“倒数记时”,天天忙着采购回国的礼物。还跟先生商量回家乡后的各项安排:看朋友、见同学、跟亲人相聚、故地重游……当然还有家乡数不尽的小吃。对儿子也开始进行“故乡教育”……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拎着几大箱行李,怀着一腔的思念,带着一个不知道故乡为何物的儿子,踏上了回故乡的旅途。
大姐
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最要紧的就是探亲访友了。我的朋友和亲人中多有女性,这便使我探视到了国内女性的生活。
我的大姐是我最爱戴的亲人之一。我们从小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大姐便过早地担当了母亲的角色。她从小就喜欢读书,她的成绩也一直是班上最好的。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她和同年龄人去学工,学农,学军,就是没有好好学知识学文化。毕业后,因为父母的远见,躲开了最后一班下乡插队的列车,进工厂当了一名普通的工人。后来恢复了高考,可是他们那一批人,却已经错过了读书的年龄和时机,而工作后想进修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在单位里工作了十几年。突然,政策变了,要凭本事、凭文凭吃饭,要让这些“没有学问”的人全“下岗”了,国家不能白养他们。他们愿意成为没有学问的人么?他们不曾想过要学点本事么?可是他们有过机会么?社会给过他们机会么?我的大姐算是幸运,这一次没有被下岗,但谁知道下一次呢?真的是朝不保夕。
不过大姐比起她的一个朋友,已经算要好多了。她中学时的一个好朋友,下岗后为了维持生计,什么活都干过:当清洁工,跑堂,打杂,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好点儿的工作有谁还会要你呢?自己做生意,摆地摊,走街穿巷卖馄饨,开麻将铺……生活的艰辛向谁诉说?他们本是生活在最下层的小百姓,谁会同情他们?谁在乎他们的疾苦?我想只有我们的神,神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所以我对姐姐说:信主吧,因为主爱你,爱我们所有的人,在主里才有平安。
姐姐却说:我现在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我要不努力,便什么都没有了。哪有心思去考虑神的事?我本想对她说:你错了,只有神才是我们唯一的依靠。但面对她眼前的压力,我只有为她祷告。她心中有太多的恐惧,她不敢请假来美国探望我,怕人一走工作就丢了。她怕下一年度合同没有她,她更怕的是再过几年她就到四十五岁,得退休了,而那时她正身强力壮,孩子也还未上大学,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琳
我的同学们又属于另一个阶层。她们都上了大学,有知识、有文化,所以不会像我姐姐那一代人那样安于现状。回去见到先前中学的同学,大部份都还不错。有点本事的,大多换了较好的工作单位,或自己出来干。家庭生活也还比较平静。起初我还很高兴,以为这是因为我们毕业于一所有名的重点中学,里面学生的素质较高。后来一位同学的话让我如梦初醒。她说“女人到了我们这种年龄,能维持一个家庭便是最不易的了。我们还敢想什么呢?”
琳是我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那时我们住校,我们俩住一个寝室。每周回家她常常带很多好吃的东西来给我吃,因为我父母不在当地。每学期结束时,都是她的父母帮我把行李送回家。她的个子比我还小,可她手扶着后座,教会了我骑自行车,还常常帮我把自行车抬上楼。上大学时我们虽在成都却在不同的学校,于是每周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分别时,你送我,我送你,来回要走许多次。
这次回中国,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她。她也很喜出望外,忙着张罗人在北京接送我们。回到成都,真想马上就见到她,跟她说个通宵。可每次电话过去,她总是很忙,在忙公事。她是我们同学中混的最好的一位,已当上了老总,她老公也是总裁。当时正值年底,逢年过节应酬少不了。他们家里新买的房子,装修豪华,非一般人能比。
我真想到她结婚时的那间屋子去坐一坐,跟他们夫妻俩聊一聊,尝一尝他们亲手做的菜。我也好想去见见她父母,问老人家安,当年没少在她家混饭。可我这一点小小的愿望,要实现却太难太难。我们仅有的一两次见面,都是终止于高档的餐厅、酒店,而且还常常间杂电话声,我们根本无法有时间和心情去缅怀旧时的好时光。
我的挚友,我真的不知道你现在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在这样的忙碌中,你能得到你所追求的一切么?真心祈愿你的生活幸福美满,更盼望你认识那位赐生命的主。人就是赚得全世界,但丧失了生命的意义,到头来不仍然是虚空吗?
红
红是我中学的同桌。同桌三年,她对我的了解超过所有的人。我很为有这样一个知己高兴。大学期间我们的通信如此频繁,同学都以为我们是对方的男友。大学毕业后,她回到成都,去了一个城郊工厂,对那里不太满意,几年后调回父母所在的学校教书。在学校教书期间,她结了婚,有了小孩。她的性格比较内向,在我眼里她原来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所以我以为她就会这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但是在国内现今的状况下,红也开始“不甘寂寞”起来。她先是想推她先生“下海”,可她先生偏偏是那种踏踏实实、老实巴交的技术人员,除了做好工作以后,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在单位上又与世无争,当然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他。这样他在红的眼里就成了一个“窝囊废”。看先生怎么也不肯出去,红自己咬咬牙,便“背井离乡”,辞夫别子到沿海去闯出路了。闯了一两年,或许是因为她自己的能力和性格,或许仅仅是因为她长得不漂亮,反正她又回到学校重操旧业。
这次回国,我还以为她已安心于现有的工作岗位,因为该试的她已经都试过了,“下海”并不适合她。可我惊讶地听她说,她还不死心,还想要先生出去闯,自己也还想出去闯。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为了孩子,因为孩子马上要上学,凭夫妻俩的钱,不能供给孩子与别的小孩同样的物质条件……我说可是精神上呢?你们就不考虑孩子的需要吗?孩子需要父爱和母爱,如果,父母为了挣钱离开孩子,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心理是会健全的吗?
其实他们一家两口的收入比起我大姐一家要多得多,但他们仍然感到不满,看见别人比自己富裕,看见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条件好,心里总是不能满足。如果我们的心里没有上帝,那种空虚用什么都填不满。我自己以前也是很浮躁的人,信主了以后,才真正懂得家庭的可贵,才真正珍惜跟孩子和先生的感情,胜于看重外在的物质条件。我为红担心,但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她和她的家庭祷告了。
丽
丽是我初中同学,在我还不知道怎样爱美的时候,她已经很会打扮自己了。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不但人长得漂亮、身材好,也多才多艺。上大学后,追她的男孩子可排成一个连,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中了她后来的丈夫。虽算不上“白马王子”,却也算得上英俊潇洒,人也很聪明。她那颗驿动的心,总算有了一个停泊的港湾。但婚后不久,丽就发现他有一个让人无法容忍的毛病:他喜欢打麻将赌钱,甚至通宵达旦。怕太太知道,就撒谎说是加班。后来他又开始在外面有女人,因为他工作的单位是一个“很好”的设计院,赌钱和在外“拈花惹草”在他们单位很流行。
当丽第一次得知他的不忠时,她心里很气愤,来到我的住处,一边哭诉,一边问我该怎么办。当时他们结婚不久,我还是希望她去试着挽回。我建议她要更体贴丈夫,搬出父母家,住在丈夫单位宿舍里,让他没有机会乱来。当时他丈夫也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后来我到了美国,又收到她的来信,诉说丈夫旧病复发,在外面多处有染,她很痛苦。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因为他们都不是基督徒,没有信仰,我也感觉很难提出有用的建议。
这次回国,她第一个跑来见我,我很想知道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一问她,她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告诉我这几年为了丈夫一步步往上爬,她是怎样的忍辱负重,甚至不得不讨好丈夫的情妇。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丈夫现在已是那个设计院的副院长了,当官有权有钱,有好多人都垂涎那个官位,想把他拉下来,所以她必须与丈夫同舟共济。她叹口气说,这么多年总算熬过来了。我说:“不,他以后还会想升院长,你以后还会陪他受不该你受的罪。你这样真的感到幸福吗?”
可能我一句话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马上又说丈夫还是很爱她,她开始为丈夫辩护,说他所有的外遇,都是因为那些女人死皮赖脸缠他、勾引他。丈夫去酒吧、洗脚坊、桑拿浴等等都是工作需要。她说丈夫有时也带她一起去酒吧。当着她的面,酒吧女也敢上前来勾引她丈夫,他也顺水推舟地与之调情。她说她以前很傻,把这些看得太认真,现在才醒悟到一个女人想要幸福,就要学会对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丈夫一定的自由空间……她相信丈夫爱她,因为丈夫现在当官能赚很多钱,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衣服、首饰,带她到全国各地去玩,她现在出入的场所,都是上流女人聚集的地方,她所拥有的物质生活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丈夫也从未提过要跟她离婚,她对自己的美貌仍然充满自信……
我记忆中那个美丽、爱做梦的女孩子消失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看上去是个贵妇人、阔少奶奶的女人,让我感到那样的陌生。我问她:但你能相信你的丈夫爱你吗?他的心灵深处真的爱过你吗?难道为了那些物质的享受,你就要牺牲自己的感情?难道为了那些虚荣,你就要忍受感情的痛苦?这是什么样的代价啊!我的心沉重得痛起来。我突然特别盼望能够跟她谈谈信仰,谈谈人生。可当我试着对她讲我的信仰及这信仰带给我的平安时,她却对我说:“你先生真聪明,让你信了基督教,这样你便会安心守着他。”我说:“你错了,不是我先生要我信,而是我自己要信。”如果不是主耶稣从罪中把我拯救出来,我今天会是怎样一种生活!我会不会也像她这样在红尘中沉浮?我实在不敢想像。我知道她完全不能体会我的感受,但是我仍然祈祷有一天她会回头,会来到上帝的面前,呼求怜悯和恩典。
芸
转眼在国内的假期要结束了,难得回去一次,这同学会一定少不了。可是大家都很忙,于是约了又约,改了又改,终于在临走前的一个周末,约定了同学聚会。兴冲冲地等着这个聚会,心想不知老同学有多大变化。周五晚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芸出了车祸,我的脑子一下子懵住了。芸和她丈夫剑都是我中学同班的同学。芸当年是有名的“女状元”,文理都行,后考上某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回成都一家电台工作。剑学的是电脑,刚办好移民加拿大的手续。
出车祸正是因为全家人借用朋友的面包车,去机场送剑,在返回的路上就出了事儿。车上五个人,剑的爸爸、妈妈和芸的哥哥三人当场即死亡,芸和司机重伤……剑刚到了北京马上又飞了回来。他将如何面对这一切?就在刚才,一家人还在欢喜,憧憬美好的未来,可一眨眼,父母双双走了,妻子颈椎骨重伤,可能会高位截瘫。为什么?为什么?他可曾知道刚才在机场与父母的一别竟是永别?我想到自己两年前,惊闻母亲突然离世的噩耗时那种无助和茫然。我何曾想过五年前在机场,在泪眼中与母亲告别会是最后一眼?我们以为我们能把握命运,我们以为我们拥有明天。不,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昨天已经过去,今天稍纵即逝,明天也不在我们手中。
我们所能有的,只是紧紧的抓住神。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太深,没有人能真正地安慰,只有神的爱能够安慰。在灵堂前,看着被巨大痛苦击打得几乎麻木的剑,到了医院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芸,我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巨大的痛苦面前,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那样苍白无力。我无能,但我相信我的神能,我把一本圣经和一本《荒漠甘泉》送给剑,对他说:“两年前我妈妈突然过世,是这两本书伴着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但愿它们也能伴你度过这段时光,我会为你祷告……”我心里也受到非常大的冲击。主啊,真的,明天不属于我们。趁着今日,我们该怎样把你的爱、把福音传给我们周围的人?
回到美国,故乡又凝合成了一个梦。对这次的故乡之行,我感到了深深的失落。我梦中的故乡是那样的完美,我梦中的亲人和朋友是那样的幸福、甜美。可是这次故乡之行让我美梦幻灭。我们都感到对方是那样的陌生。是他们变了,还是我变了?
回美国
回到土桑市的家中,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又回到周日上学、周末上教会的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中。我突然对这份平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我知道,如果我还在国内,我还不认识神,我也会像我的这些朋友、同学,不停地追求,不停地拼搏,自己却不知道追逐的到底是什么;即使幸运地有幸福的家,满意的工作,但这一切不过是建立像一座在沙土上的房子。风吹来,浪拍过,这个房子便会垮掉。我庆幸自己成了基督徒,虽然我仍像所有人一样要拚学位、找工作、挣钱养家,但是在心灵上,我们却有一座建立在磐石上的房子,面对再大的风浪我们都不惧怕。
啊,我的故乡,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心头卸不下的一副重担。我整夜心里面流着泪为他们祷告,唯愿我的亲人朋友们能早一天认识神,把一切忧虑都交托给他。多希望当我下次回到故乡时,听他们平静地对我说:“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现在美国亚利桑那州攻读博士学位。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