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还是有罪?

 

 

 

 

 

文/范学德

 

 

 

我们都一样

 

当二十世纪接近尾声时,大陆文化界的名士“二余”(余杰与余秋雨),就忏悔问题展开了争论,“忏悔”这个词于是走进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于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忏悔?

有人答:是因为人是有限的。

这话往白里说,就是人都犯过错误。但人无完人,谁能没犯过错误?何况,对于犯错误,我们早就有了法宝:要批评、自我批评,要检讨、无情斗争。既然自我也批评了,而该斗的也斗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要忏悔?

答案是因为人的理性有限,无力探求一切真理;人的知识有限,其“真知”中亦包含着人认识不到的谬误。至于说到德性,不提也罢,现实之我若注视着理想之我,怎么能不脸红?少年的纯真哪里去了,我怎么也会随波逐流,到如今变得俗而又俗?还有灵性呢?得意时高扬人为万物之灵的人,常常连人有灵性都不承认,又如何论及灵性!

也许,呼吁忏悔是为了净化心灵?是啊,哪一个人头上没有一块乌云,哪一个人的脚底没沾过泥土?更何况我们心中还有那不忍心审视的肮脏;更何况我们的记忆深处还有那忘却不了的过去。

难道是为了我们可以问心无愧,我们就需要通过忏悔来消除那深深的内疚、惭愧与歉意吗?当一个人已经为那一切道了歉之后,他还需要忏悔吗?

需要!我之所以需要成为一个忏悔者,是因为我有罪。我得罪了上帝,我得罪了人。

站在忏悔者面前的,一直注视着忏悔者的心灵的,是至高的唯一者──上帝。当忏悔时,他来到了那位创造天地万物并且判断人心的主的面前。而当他忏悔时,那洞察人心的主在看,看忏悔者心灵的最深处。并且,不仅查看,还在倾听、安慰、饶恕与赦免。

在福音书中,耶稣讲了一个千古长新──浪子回头的故事。其实,我们都是浪子。而只有当我们醒悟到我们不配称为上帝的儿子时,我们才能心悦诚服地承认:主啊,我背离了你。如今,我要回头。

于是,呼吁忏悔,就不只是呼吁人应当有道德的真诚和勇气面对着自己的良心、反省自己心灵深处那摆脱不了的黑暗,不,不是这样的。呼吁忏悔,就是呼吁上帝来到我这个人的生命中,就是我自己亲耳听到了上帝呼唤我回头吧,于是,我来到了那至高者的面前,说:“上帝啊,我有罪了,求你饶恕我。”

忏悔者是在罪孽的深渊中向上帝呼救的人,他向上帝献上了一颗为自己的罪孽而忧伤痛悔的心。

 

 

大手笔之家书

 

人需要忏悔,这不能从人犯了某一个错误之后说起,而必须从“起初,上帝创造天地”谈起。

有一位弟兄说:圣经是上帝写给世人的家书。在这家书中,上帝告诉世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起初,上帝创造天地。”我是一个爱看书的人,我从来就没有发现任何一部书、任何一篇文章有这样的大手笔,有着空前绝后的开头:它语言是如此朴实、如此精炼,直指一切存在的根基。

而上帝创造的最高峰,就是创造人。经上说:“上帝照着自己的形像创造人,就是照着他的形像创造了人;他创造的有男有女。”。(《创》1:27,注一)

人是上帝按照他自己的形像创造的。这是思考一切人的问题(包括忏悔在内)的基本出发点。

承认人是被造的,就是承认无论人发展到了什么阶段,都是一个被创造的存在。因此,无论人是否相信上帝,他始终面对着两个问题:

第一,他与上帝是不可分割的,上帝是人生命的源头。即使一人背叛上帝,他依然生活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

第二,人是一个被要求的存在。上帝创造了人,他对人有要求。上帝要求人按照上帝的命令而生活,去爱上帝。这是人的生命之路。

著名的犹太神学家赫舍尔有一个深刻的分析──在希腊人的心目中,人首先是理性的存在,理性使人同宇宙一致。而根据圣经的看法,人首先是受到支配的存在,是可以对他提出要求的存在。核心的问题不是:“存在是什么?”而是:“对我有什么要求?……”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问:什么是善?而摩西的问题是:上帝对你有什么要求?”(注二)

从以上这两点出发可以看出,即使在今日,人的有限性本身依然不是罪,正因为存在着这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的有限性,才使那些个人谦卑地来到了独一的无限者面前,承认我不过是一个人,一个被创造者,如此而已。进而他就会心悦诚服地信仰创造者上帝──并对他说:“主啊,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请说,我愿意顺从你。”

一个有限者对另一个有限者说的是道歉,而忏悔者对上帝诉说的是自己的罪。这一悔罪的前提是,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被造者,他承认造物主对他的要求具有绝对的性质。当他用这一绝对命令来衡量自己时,他敏锐地认识到了:“我不能不忏悔。”

 

 

《国际歌》代表的

 

虽然有限不是罪,但罪却直接与人的有限性相联系。

罪就是有限的人拒绝承认自己的有限性,反而认为自己是无限的,认为人是绝对者。他或者自立为王,宣称我就是我的上帝;或者拼命抓住人所创造的知识、文化、科学、技术、政治制度等等东西,并把这些东西视为最高的价值。

美国著名神学家尼布尔说:“按照先知的看法,人的真正罪恶,乃是不愿承认他的软弱、有限和依赖的地位,而妄想抓住某一种人所不能有的权力和安全,同时企图超越被造物的限度,虚张自己的德性与知识……人的罪是由于他的虚荣和骄傲,妄以为他自己,他的民族,他的文化和制度是神圣的。所以说罪恶乃是人不愿承认自己的被造地位和对神的依赖,而图谋自己的安全独立”。(注三)

因此,人与历史的根本问题都不是人如何超越人的有限,而是有限的人如何从自己的罪之中被上帝拯救出来。对基督教信仰探索也不是要看有限的人如何认识上帝,而是有罪的我如何能与上帝和好。

一部人类史,特别是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的近代、现代史,就是人否认自己的罪性,而立自己为天下的主人、为命运的主宰者的历史。

启蒙运动的功绩就在于它看到了人有无限的潜力,具有发展的无限可能性。的确如此。没有人能够知道人发展的极限,只有上帝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人具有无穷的发展潜力,而在于人无论发展到什么阶段,成就有多大,他仍然是有限的存在,并且,他的成就反而使自己处于一个更大的受限制的环境之中。并且,他所成就的一切不仅带来了更大的善,也造成了更大的恶。

人能不断地超越自己的有限性,这就是人的伟大;但这一相对的超越者本身依然是有罪的、有限的,这就是人的渺小。而最可悲的是这一伟大而又渺小的人居然相信,他只要依靠自己的能力,努力奋斗,就可以超越人的被造地位与有限性,从而使人变得像神一样,或者说,人就是神。

人以为只要人类的知识不断发展,科学不断地进步,人就可以认识一切,换言之,人就能成为宇宙间无所不知的最高存在。

人以为只要生产力高度发展,物质生活极其丰富,就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人的生存。于是,人所掌握的某种力量--生产力(以金钱代表)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人以为只要实施了民主与自由,人就可以控制整个社会的发展。他们完全无视人本身是被控制的,他是被自己的罪控制的。而最大证据就在于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全权而又全能的控制者。

人以为只要人类学、心理学等人文和自然科学高度发展,人就可以认识自己。并且,把道德和宗教信仰归结为私人问题。于是,一方面,他以为自己无所不是,把自己有限的善绝对化;另一方面,他又用恶是相对的,来掩盖自己种种的丑陋邪恶的行为,并以为这只是个人爱好的不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写于现代社会中的《国际歌》,正集中地表达了现代人的心理──我就是我的上帝。

这就是罪了。这就造成罪了。

遥想当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以为自己终于从对假神的崇拜中解放出来了。结果却是,又急急忙忙地投入到了对科学、对民主与自由、对祖国的崇拜之中,把它们当成了上帝。虽然我也知道,古往今来,有无数的罪恶都是在自由与革命的旗号下进行的。但我却以为,只要革命再彻底一点,自由再扩大一些,生产力再发展一些,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这就是人之罪,他本是上帝的儿女,但却拒绝承认上帝是在天上的父。上帝造了人,人却与上帝为敌。耶稣寻找你我,而你我却扭过头去,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他把那么多的见证人放在了我们的身边,我们却还要求上帝将他自己证明给我们看看。

但一个有罪的人怎么能看到上帝呢?人不承认自己不信上帝的罪,那么,他又怎么可能迎接上帝来到自己的心中呢,他又怎么可能忏悔呢?

人之有限转变为有罪的最后证据,就是这个人拒绝认识自己的有限,反而不信上帝,继续地叛逆那独一无限者──上帝。

 

 

有限者之骄傲

 

是骄傲导致了人既看不见上帝之为无限者,也不明白自己为有限者,更拒绝成为一个忏悔者。

帕斯卡尔曾经用人只不过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注四)来形容人的软弱性。但最令他惊讶的,“就是看到每个人都不惊讶自己的软弱”(注五)。我们是那么自信,以为我知道真理是什么,道路在哪里,命运将走向何方。我们相信自己掌握了正义,站在正义一边。尽管到头来,每次都发现被骗了,但我们却仍然相信,那是别人的错误,而不是我自己的错。

帕斯卡尔承认:“理智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承认有无限的事物是超乎理智的;假如理智认识不到这一点,那它就只能是软弱的。假如自然的事物是超乎理智之外的,那么我们对超自然的事物又该说什么呢?”(注六)

但人的骄傲却使人以为,我的理性是我心灵中的国王,我要用理性来要判断一切,衡量一切。

骄傲的人怎能明白,用理性来判断一切恰恰是最不合理性的,因为人世间有许多问题是不可能用理性来衡量的,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如何用理性衡量?

奥古斯丁以“骄傲”定义“罪”,他说:“邪恶的意志是如何开始的,只是由于骄傲。骄傲岂不是一切罪的开端吗?骄傲只是一种顽固的自高意向,人想离弃那本为灵魂所惟一依附的上帝,而以自己为生命之源。”(注七)

人最难战胜的仇敌就是他自己,这话说的不错。但是,所谓的“他自己”指的是什么呢?就是他的骄傲。

骄傲是人心中的魔鬼,他所说的话,正是圣经中的魔鬼“明亮之星”所说的大话:“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到上帝的众星之上……,我要使自己像那至高者一般。”(《赛》14:13-14)

骄傲在哪里,魔鬼就在哪里。

一个有限者却以无限者自居,这真是着了魔。

 

 

没有一句“对不起”

 

人因骄傲而陷入罪中,又因为骄傲而拒绝从罪中被拯救出来,拒绝向上帝忏悔。拒绝忏悔,这就是有限者的执迷不悟,迷就迷在他仇恨黑暗但又不愿意来到上帝面前承认,黑暗是他渴望摆脱但却始终也摆脱不了的阴影;迷就迷在他渴慕美善,又不愿意看到一切的美善都是指向上帝的,并心悦诚服地赞美:“主啊,你真伟大!”

人拒绝忏悔的最后一招就是:把自己躲藏到“众人”之中,说:“我之所以作了这样的孽,是因为他人如此……这一个“他人”,可以是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可以是社会、国家、民族、政党,也可以是领袖、领导、老师、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等等。

圣经中记叙了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以往,我只注意到了他们俩人偷吃了禁果(仍是骄傲引起的不顺服,为的是“会像上帝一样”)。现在,我认识到了:实际上他们犯了双重大罪:抗上帝之命(“你不可吃”)在先,拒绝向上帝忏悔于后。而人们往往忽略了这后一个罪。

可以说上帝给了人双重的机会:警告人于先,又呼唤人忏悔于后,但人都失败了。

在亚当和夏娃犯了罪之后,上帝对亚当的呼唤是“你在哪里?”上帝对夏娃说的是:“你做了什么事呢?”

而上帝的呼唤正表明:人之需要忏悔,不是由于人的有限,而是由于人有罪,是他们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中还拒绝回头,还毫不理会上帝出于至爱的呼唤。

事实正是如此,他们俩人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更不必说承认有罪了。亚当把责任推给了夏娃,而夏娃则说是那蛇引诱了她。同样的逻辑,真是夫唱妇随:拒绝在上帝面前回心转意,拒绝悔改。

亚当和夏娃提供了一个经典的模式,就是人犯了罪之后,他不仅没有勇气去悔改,反而以外因为藉口,为自己开脱罪责。

有罪的人犯了罪之后还拒绝忏悔,这样,他的罪就成了死罪,罪的代价就是死。“你们应当悔改,并且每一个人都要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使你们的罪得赦,就必领受所赐的圣灵。”(《徒》2:38)这就是耶稣通过彼得,向世人发出的呼唤。“主啊,我有罪了”,这就是忏悔的人在上帝面前说出的第一句话。而这一句话正表明了他为什么必须忏悔。

 

作者原为马列哲学讲师,现住美国伊利诺州,自由传道。

 

注:

一、圣经《创世记》。文中圣经引文,皆引自〈圣经新译本〉,天道书楼。

二、刘小枫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上),上海三联书店 ,第157页。

三、(美)尼布尔着,谢秉德译《人的本性与命运》,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36页。

四、(法)帕斯卡尔着,何兆武译《思想录》,商务印书馆 ,1985年版,第157-158 页。

五、六、同注四,第167页,第127-128页。

七、同注三,第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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