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 渔
我仍然记得班德医生把我那双受感染的手、流着血的脚,捧在他手里的情景。我差不多已经忘掉被人触摸的感觉。
青少年时代
保罗班德(Paul Brand)出生于1914年印度南部的偏远山区,父母是英国宣教士。他九岁那年被送返英国伦敦接受教育,接下来有五六年的时间不曾与父母相聚。
他十五岁那年,父母可回国休假。他兴致勃勃等待全家团员,并请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提出建议。但他的父亲却在回国之前,突然死于黑水热。
又过了一年,母亲才回国述职。母亲一再提及期望他就读医学,因为宣教实在需要这样的人才。但他不肯。他在童年常看父亲医治当地居民的各样疾病和脓肿,就拿寄生的龙线虫(Guinea Worms)来说,龙线虫一般宽度约铅笔心,但长度可达一码,在人体皮下寄生,有时可以看见它们在皮下穿梭。他的父母花很多心血医治这些病人,他常在父母身边做小帮手,有回还看到一个女人身上的龙线虫尾巴居然露在眼角上。
还有一次,他偷偷看到父亲医治痳疯病人,那些人粗短、没有趾头的脚,很可怕。事后,父母烧掉碰触这些病人的手套等物件,这根本不合父母平日节俭的原则。不但如此,父母事后不准他去那些人待过的地方玩……他所看到的一切,使他对人的血与脓肿,怀着既恐怖又嫌恶的感觉。他当然不肯接受母亲的建议。他定意不惜任何代价避免走上医学之路(注1、2)。
强烈吸引力
班德自小就想当宣教士,父母的宣教生活给他造成了一个印象,就是帮助印度人是最有价值的。由于看到父亲盖过学校、医院、住宅,他了解这些技术在印度宣教很有用,因此计划要像父亲一样以建筑这一行来宣教。于是,他坚拒一位叔父愿意出钱支持他学医的好意,跑去学木工、建筑学、盖屋顶、砌砖、配管系统、电学、石工。他坚持理想,五年不改其志。
他急于回印度宣教,但是差会要他像他父母当初一样,先到李文斯敦学院(Livingstone)医务班上课,学习热带疾病与卫生的基本知识。他的班上共有卅五名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学生,都献身准备进入宣教工场。在这段时间,他被指派到当地医院,在病房包扎伤口,一面学习诊断及治疗的基本原则。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很喜欢医务的工作,对血不再觉得恐怖,也看到医疗的价值,并且开始怀疑,自己不学医是个错误。
然而一等医疗课程结束,他就把这些念头抛置脑后,急切地跑去见父母所属差会的主任柯林(J. B. Collin),很自得地告诉柯林自己去印度宣教的意愿。柯林在仔细盘问他的动机与预备之后,很有礼貌地回绝他的申请。柯林劝他再多多预备自己,若还有感动再申请。他当时很气馁,觉得上帝的旨意是那么的清楚,这位大人怎么会横加阻挠呢?
他接着报名参加为期两年的海外宣教训练班(Missionary Training Colony),这是所圣经学校,教导怎样在偏远地区生存。他学会了补鞋、剪自己的头发、缝衣服、靠当地土产维生,也参加了医务班。然而,他觉得有一股很强的吸引力,引他进入医学界,有逃也逃不掉的感觉。到后来,这种感觉强烈到使他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吞下自己的骄傲,退出宣教班,接受叔父的资助,于1937年进入伦敦的 University College Hospital 医学院就读。
虽晚却不迟
虽然起步得晚,但他念得还不错,也顺利完成了医学训练。并且,在这段读医的期间,他遇见自己终生的伴侣玛瑰贝瑞(Margaret Barry)。她是他班上的同学。1943年,他们一毕业就立即结婚。在接受了两种专业训练之后,他又向差会毛遂自荐,居然再次被打回票!这回的拦阻是来自大英中央医学战争委员会。他们不批准他到尼泊尔边境差会的某医院工作,而命令他参加伦敦炸伤清理服务队。
两次大好计划被干预,使他如坠入五里雾中,苦思自己是否会意错了上帝对自己一生的心意。他被迫只有忍耐等候。在这段等候的时期,他一面在外科方面再进修,取得更高的资格──成为皇家外科学院的会员( Fellow of the Royal College of Surgeons)。
后来还是印度的柯克兰医师(Dr. Bob Cochrane),说服中央医学战争委员会,派他到印度维罗市(Vellore)新成立的基督徒医学院暨附设医院(Chrsitian Medical College and Hospital)服务。于是,他与妻子踏着他父母的脚踪,双双前往印度,在那里教导外科手术。
畸形的手脚
在摸索中,他是怎么得知上帝的旨意,全力走上研究痳疯病的这条路?他曾用神经的功能,类比得知上帝的引领方式:“每一条神经原都有通路,可以直接进入大脑。虽然这条路并不显眼,却是存在的。它那种神经键的连结可以带出强烈的、改变生命的一刻。这种经验发生在我到印度工作的第一年……”(注3)
一到印度,他全力教学、动手术,每天都忙着医院的工作。由于医院不收痳疯病人,所以他从来不曾以医生的身份与痳疯患者接触。
有一次,他前去拜访柯克兰大夫,即那位有名的皮肤专家,在青果埔的一所痳疯病院工作。柯大夫带他在医院转一圈,沿路向病人点头打招呼。这些病人都蹲坐着,有的脚上扎满绷带,走路十分艰难,他看见这些病人的手是扭曲、粗糙、流脓的残肢,有的像钳子一样硬,有的没有指头,甚至连整只手掌都不见了。
最后,他再也忍不住,问柯大夫,“多年来,你一直是痳疯病专家。你一定有办法医治这些手的!”柯大夫很生气地回答:“这到底是谁的错?我是皮肤科专家,只能医治皮肤。但你是骨科专家,整型外科手术专家!”接着,柯大夫又以较平静、感伤的声音告诉他,世界上得痳疯病的患者有一千五百万人之多,但还没有一位整型外科医师,肯下工夫研究这些畸形的手。
柯大夫的话直刺他的内心深处。受痳疯病菌侵袭的人数比小儿痳痹的人数,或因车祸肢体受损的人数要多得多,为何却没有一位整型外科医生肯帮助他们?柯大夫解释,这是因为痳疯病总是笼罩着一层黑巫术的气氛,多数医师都不愿意接触痳疯病患。
他注意到一个年轻的病人,试着脱鞋,但残废的手不肯合作。他走过去问那个病人是否愿意让他看看手,而后请那病人握自己的手。不料,此人力量奇大,像铁爪一样。他失声大叫,要他放手。他愤怒地看着那个病人,但从病人温柔的笑容,他看出病人并不知情。
他极兴奋,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方向。他后来回顾道:“1947年发生的这件事改变了我的生命。那件小事使我确定了自己的呼召,就好像我体内的细胞知道自己该发挥的功能一样。那幕情景的每个细节──地板上站着的人、树的阴影、与我握手的病人那张困惑的脸──一直牢记在我的心里。那一刻是属于我的,我感受到上帝圣灵的呼召,我就是为青果埔那一刻而造的。我也知道了回到我的工作基地后,我的人生将指向另一个新方向。从那一刻起到如今,我都不曾再怀疑过。”(注3)
改道的原因
自此班德奉献一生,为痳疯病人工作,成为世界级著名手部外科和麻疯病专家。在他研究痳疯病的同时,他的妻子继续进修眼科,帮助痳疯病人脱离盲眼之苦。
他亦为过去在建筑工程方面所花下的时间与精力,深深感谢上帝,因为他几乎每一天都要运用这些知识去修理复健器具,或制作一双更好的鞋子,或把工程上的机械原理应用到外科手术上,或架设一部应力试验机。他在印度成立“新生命中心”木工厂,场内的工人都是印度人,他们的手都是经过复健的,工厂的工具是改装过,为的是要保护他们。
别小看制作一双好鞋的重要性。痳疯病患需要一双好鞋,以平均分配全身对脚部的压力,保护他们的脚不受伤溃烂、恶化。至少有三年的时间,他与一位志愿患者沙丹试过石膏模型、木屐、蜡模等各种方式,试过氯化聚乙烯化合物等各种材料。日子在极度希望与极度失望中度过。有段时间,他很想放弃了,因为不忍心看到沙丹为此试验作出那么大的牺牲。
尽管当时多数人(包括那些老经验的资深医师),不看好他们的尝试,但他们遇挫不馁,终于一起走过这段漫漫的长路。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慢慢摸索出一些诀窍,能在皮肤尚未破之前,就发现脚内部受伤的地方,得以及早治疗或修正鞋型。这是很大的突破。最后,终于成功了。
这份发明不但是患者的福音,更是划时代的观念,推翻世人(包括医学界)对痳疯病的古老偏见,证明了痳疯病所引起的畸形,是可以防治的。
他说:“神给予我这个荣幸,能够在好几个方面服事这些病人;作大夫医治他们的病,动外科手术修补他们的手,作木匠领班帮助他们学会谋生技能。只有上帝的引导,才使我在所有这些方面协助他们。若是早到印度几年,或是没去学几年的建筑,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有用。事后回顾,我真感到上帝的奇妙,他对我早有计划,并在我一生,事无钜细,都为我有所安排。”不但如此,他也感谢英国官方迫使他专攻外科(注4)。
他也进一步提到,上帝不要我们明白每次改道的原因,也不要我们因为一些明显的阻碍而沮丧:“他要我们接受他所赐的环境,在即使是我们弄不清楚或看似矛盾的环境之下,仍肯信靠顺服他。那些不在我控制之下的事,诸如战争、官府不准,虽阻挡了我的路,却也是一种引导。这使我在面对新环境,需要新的判断与行动时,能转向圣灵求助。”(注4)
长留人心
后来,班德还把痳疯病研究,应用到糖尿病患身上,因而获得许多奖章。其中包括:在1960年因残障复健的功勋,获极高声誉的拉斯卡奖(Albert Lasker Award),1961年获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指任为荣誉大英帝国司令官(Commander of the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除此之外,他还获得Damien-Dutton Award,此奖是表扬他防治痳疯病的工作。并且,他还是惟一入选于圣雄甘地基金的西方人士。
然而,他令人难忘的地方,不是这些世间罕见的荣誉,而是他身上所散发出的真诚谦卑与爱心。基督教著名作家杨腓力宣称自己:“花了大约十年的时间了解班德医生的生命片段,忠实记录从他嘴唇掉下来的智慧的只字片语。”从班德身上,杨腓力看到,基督徒是可以在生活中行出信仰的。
班德认识许多总统、名人,却很少提及他们,心里只记挂着痳疯病人。他大方谈及自己的失败,且总是把成功归功于同事。他每天起早读经、祷告。谦卑与感恩自然地从他的身上流露出来。杨腓力提到有一次,他参加医院的聚会。诗班有五人,会众八人,且一半的会众因痳疯药的副作用耳聋了。杨腓力说当天班德所预备的讲章,其理性与深度配得在西敏寺(英国皇家教堂)讲道,然而他的听众只是几个半聋的小人物。
班德一家生活十分简朴。在印度,他坚持接受印度人的工资,而不是一般外国医生享有较高的工资。他家吃得很简单,主要是自己做的面包,和自家有机菜园出产的果蔬。他承认自己有时也会丢弃衣服,是因已经不能再缝补了。至于家中与办公室的家具,说得好听点,是朴实无华。他反对所有形式的浪费。
另一方面,他也学习现代科技的工具。他所工作的印度小镇医院,拥有全西南亚最先进的设备。他在1965年接受美国公共卫生部的邀请,离开印度宣教工场,到路易士安那州的国家痳疯病院工作,同时在路易士安那大学教导外科医学与整型外科。就是因为有国家痳疯病院研究中心所提供的科技支援,全世界几百万的痳疯病患都受惠。
从人的时间安排与金钱运用就可以看出,此人的生命目标是什么。显然,班德夫妇忠诚地活出了自己生命的目标──为了上帝的爱,服事痳疯病患。
真爱走一生
他与妻子除了医治痳疯患者的肉体健康,也关心病人的心灵健康。他们还投入很大的精力与金钱,为病人造鼻子,造新眼帘以避免失明。这些精细的医疗护理,多是为了那些最卑微的患者──多半是以行乞为生的痳疯病患者。
他们的爱心很难用言语详述。或许,我们可以从沙丹向杨腓力的叙述中(注1),窥视一二:沙丹的腿的最末端不是脚趾头,而是圆蒂,因为他太晚遇见班德。他得了痳疯病后,到处受拒,连医院也不收他。他走投无路,去找班德,打算当晚睡在他们的阳台外,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然而,那一天是他一生的转捩点。“对染痳疯的人而言,班德夫妇的举动,是闻所未闻的。我仍然记得班德医生把我那双受感染的手、流着血的脚,捧在他手里的情景。我看过很多医生,多是隔着一段距离检验我的手脚。但是,班德和玛瑰医师是最先敢触摸我的。我差不多已经忘掉被人触摸的感觉。更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们那晚上让我待在他们的屋子里,而当时连医疗工作者都惧怕痳疯病。”
沙丹接着复述那繁复的医疗程序──腱移植、剥除神经、切除脚趾、切除白内障,都是班德为他动的手术。腱移植到手上,使他恢复书写的功能。而最后他下结论:“纵然如此,我还是要说我很高兴患过这个病。”杨腓力吃惊地问:“高兴?”沙丹回答:“是的!没有患上痳疯病,我会是个拥有普通家庭的普通人,追逐财富与更高的社会地位。我不会认识像班德和玛瑰这样了不起的医师,而我更不会认识那活在他们里面的上帝。”
最后的旅途
班德与妻子在1980年中期退休,搬到西雅图,继续在华盛顿大学担任荣誉临床整型外科教授,同时担任国际痳疯宣教组织(London-based Leprosy Mission International)的负责人。
2003年6月19日,他扛着一箱书,失足从家中楼梯摔倒,脑部有好几道深深的伤口,脑中有一块血凝块。从动手术取走这血块之后,他就没有再清醒,终于在7月8日回到爱他的天父怀中,享年八十九岁(注5)。
注1. Philip Yancey, Soul Survivor(中文版《灵魂幸存者》,学生福音团契)。
- Paul Brand & Philip Yancey, Pain: the Gift Nobody Wants, 1993, Harper Collons(中文版《疼痛-不受欢迎的礼物》,智库文化出版社)。
- Paul Brand & Philip Yancey, Fearfully and Wonderfully Made(中文版《神的杰作》,更新出版社)。
- Paul Brand & Philip Yancey, In His Image(中文版《神的形像》,更新出版社)。
- Christianity Today, July 10 news.
作者现住加拿大渥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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