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大事

文╱叶卫平

大女儿芳诞是在八月，她出世，当然是那年八月的一件大事，因为这是我头一次当爸。她平安诞生前，还有段故事，值得一提。

知道我太太怀孕后，聪明人纷纷劝我这穷学生堕胎。

“你怕上帝养不活她？”我反问聪明人。

来自国内穷书生家庭，我们夫妻也是穷书生。老实说，其实我也不怎晓得如何是好，学费，生活费，这费那费，尤其是天文数字的医药费……

但我却晓得我的上帝连天地都能造。

“唉……”看我不为所动，聪明人摇着头、叹着气走了，除了好心地替我们着急，背地里，不知还有没有说我们是笨蛋白痴。不过我想，人，有时是不能太精明的。根据圣经，在上帝手里，一加一并不一定等于二；同样，在上帝手里，穷学生不一定就养不起、养不好孩子。

日子满了，呱呱声中，婴儿来到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小不点出世后，晚上从来不闹吃奶，傍晚七时喂过奶，可以一直睡到次日早七时。据说此举是天底下奇闻之一。当父母，大概没几人不被小婴儿晚间哭闹，折腾得颠三倒四的。

于是友人们羡称我“命好”，当爹后，仍能全家一觉安睡到天明，从来不必有人半夜爬起来哄婴孩。那时节，我是大学“饨腻儿”（Junior，三年级），考试考个焦头烂额外，还张罗成立教会，如果晚上卧不安席，哪能应付？

小不点和老爹缘份不差。出世后不几天，便晓得盯着老爹，看个目不转睛。一双大眼，简直是目不斜视。

她还有一个特点：长相和老爹一般无二。结果又招来朋友番番逗乐。一次我抱着她步入礼拜堂大门，怎知道里面哄哄地笑了起来。问问为什么，回答说：叫你爷儿俩给逗的呗，看着进来一般的两个圆脑袋，只是一个大，一个小。

小不点几个月大，就躺在摇篮里跟爹到教会去了。开始有点儿怕生，看到周遭叔叔阿姨围拢过来瞧新鲜，便直往爹怀里躲。没几回，看惯了，也就没事儿了，自家乖乖地躺在摇篮里，边听诗歌讲道边吮奶瓶。再长大一点，老爹给她张罗了一个小背囊，上教会时，她便自家背着奶瓶、尿布，还有一本小小的看图识字。

小丫头会唱歌，比会说话早得多。礼拜天唱诗歌的时候，她就学大人们捧着诗歌本一样，捧着她的看图识字，在大人们的赞美诗歌中，煞有介事地大声唱她自己即兴的调调，像在应和。逗得连牧师在内，人人都偷偷地笑，庄严的崇拜当中，却添上了丝丝活泼的乐趣。

牧师讲道，她听不懂，就静静地，开始是躺着，后来会坐了，就坐着。十几年当中，教会没人不说她乖的。

日子过去了，小不点渐渐大了起来，也就不再那么“乖”了。她小时候，对老爹言听计从，现在却很有自个儿的主意，也会和老爹争辩是非好歹。以我们的东方传统看来，除了不“乖”，还颇有点“造反”的味道。

老爹的东方圣人教化和她的美式自由主义之间，中庸之道，实在也难以定位。文化冲突，奈何？难怪今天的北美华人父母，谈起子女们的我行我素、自以为是来，几乎全都有“人心不古”之叹。

不过有一点，至今不变：十五年来，她一直在礼拜天跟着老爹到教会崇拜，不必催促。而且，有时父女争辩，说到理时，往往是，“理”还乱。这时，我就会告诉女儿：你不必全听我，打开圣经，看看里面怎么说的罢。如果你说的符合圣经，我听你的，不然……

然后告诉她书卷章节。

女儿就“乖”了，不吭了。

中西之间，确难“中庸”。但父女的共识，很简单：圣经为纲。

勿求中庸，单凭向天“举目”，足矣。老父释然，浮一大白。妙啊，上帝有本事，让她作乖孩子，哈哈。

今天的青少年，生日是天大的事。父母二十四孝，也很为子女生日的派对、礼物等等认真，有时还伤脑筋得紧。小丫头越长大，却越发不怎感冒庆祝生日，认为那是劳民伤财。有蛋糕，不客气吃上一块，没有蛋糕礼物，泰然处之。

老爹对此可是甚为欣赏的，觉得此举不无《传道书》哲人的风骨。看来从小圣经没白读，学得了智慧，置自身于光怪陆离的潮流热闹之外不为所动。

年复一年，很快，转眼又是八月，芳龄十五了。但这八月，可不一般。

上礼拜天，一位美国牧师讲道，我当他的中文翻译。讲道结束，牧师呼唤人来跟随耶稣。

女儿在座位上举起了手！

女儿一向情感内敛。她是学校鼓乐队的指挥（Drum Major），吆喝得上百号一般年纪的同学们，虽未有大将风范，却也很有点指点江山的姿采。这般年岁背景，当着“Boring” （枯燥无趣）的老爹、和少不更事妹妹的面，她只装“酷（Cool）”，一般不会动感情。

但我深知道，不管多“酷”，抵挡不住来自天上的一声呼唤。二十年前，我风华正茂，自问比起她来，我更“酷”，但，真光到处，摧枯拉朽……

圣经说：外在的形式“都无关紧要，要紧的就是作新造的人”（《加拉太书》6：15）。应用在今天，我想，我的女儿是：“中西文化都不要紧，要紧的就是作新造的人。”

“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诗篇》8：4）。我向上帝默默感恩：“我女儿算什么？但，自从成形的一刻起，她竟一直被覆在你无边的恩慈下。”

忽然有个念儿：这八月，让老爹买个蛋糕、备份礼物，来好好为我的女儿过一次生日。

值得值得，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生日闹剧。这是新生，重生，出死入生。

作者来自广东省，美国电机硕士。现在德州摩特罗拉公司任主任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