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文/兰丰

 

 

 

上世纪80年代初,寒冷的一月,我在南京火车站与父母告别,坐上南下的火车。我的口袋里只有100元港币,一张过罗湖桥去香港的单程通行证,还有一封孝子(我的父亲)写给慈母(我的祖母)的信。

我的父亲人已到中年,那曾使他灵魂骚动不安的这“潮”、那“热”,消失了痕迹,生活的写照,倒有点像元人杂剧《刘行首》里的一首诗:“教你当家不当家,及至当家乱如麻。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当他回眸一望,看到南方的国门开了一条缝,希望的光辉正如水般哗啦啦地流下来,他就赶紧从自己的儿女里,捡起一个看上去强壮、经得起摔打的,用力一挥,把这孩子扔过那条刚刚开启的缝隙,落到香江边祖母的手上。

我在香港九龙红墈,认识到什么是“街坊族群”。在香港,红墈和北角是福建人集聚的地方。我住的那栋民居大厦,八成是福建籍居民,都有相似的背景。族亲是一个庞大的人际网络,外围连接着旅居菲律宾的华侨,和福建乡下的村民。我姑丈家里的客厅,接待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亲朋,南洋来的表亲到这里转机去欧洲或北美,福建乡亲手持双程通行证来港打工……

初来乍到,街坊们用闽南话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当我用国语回答时,他们就很诧异:“怎么你父亲没有教你家乡话呢?”

不能讲闽南话让我抬不起头,我于是花很多的时间,陪长辈们打麻将,端茶倒水。我整理麻将,顺便为自己抓阄──抓到一个“中”字,表示应该先学闽南话,努力在本乡本族出人头地;抓到一个“东”字,表示应该学广东话,努力走出福建人的三条街区;抓到一个“西”字,留学的美梦在脑海里回转;抓到一个“北”字,立刻泪流满面,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吧……

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国内的教育,已离我远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志者事竟成”、“要名垂青史”“要做中流砥柱”……这些词句,在我现在的生活里,出现的概率实在太少了。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单、疏离和冷落。

有一天,收到外公从苏州辗转而来的一封信。外公是国内教会里的传道人,一生坎坷曲折,经历过两次教会被封事件,一次是日本侵华时期,一次是文革。外公来信说,苏州的教会重新开放了,可是他没有圣经。听说我到了香港,可否帮他买一本?

我就这样向北走出了三条街区,停留在一间浸信会的礼拜堂门口。迎接我的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是教会的秘书。

听清我的来意后,她立刻说:“我们有圣经,你来参加我们的慕道班吧。”

以后的几周,我只要一去教会,她就笑脸相迎,尽力以国语和我对话。在一片陌生的语言中听到她讲国语,犹如听到了天堂里的歌声。

她的声音充满生命的轻灵。她出身于渔村,气质单纯明净,说话柔声细语,脸庞光彩照人。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人的脸面可以闪闪发光。那光映衬着安详、甜美、喜乐,绝对不是《红灯记》里,李铁梅提到她父亲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激动表情。

在我少年儿童时代,样板戏充斥在电影中,男女主角们,即那些英雄人物,气势高昂的时候,会把京剧舞台上的表演手法搬上银幕。锣鼓音乐响起,只见他们抬头挺胸一个亮相,然后换个方向、换一个姿势,抬头挺胸再一个亮相。摄影师的镜头逐步拉近,最后凸现出一个面部特写镜头,大大地霸占了整个荧幕。这特写虽然通常只有一瞬间,却将英雄人物的那张豪情万丈、红扑扑的脸蛋,深深烙在人心上。

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教会里女秘书的微笑,一下子怔住了,然后马上捕捉到那不同之处。

小秘书做着很平常的迎接、招待的工作,在九龙大街上,茫茫人海里,她是一个普通女孩,你大概必须拐一个弯走进这个教会的大门,才会遇到她。可是,她脸上的灵光,是超越这个世界的……

我后来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常常在基督徒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灵光闪烁。每次,奇妙的异彩从他们脸上折射过来的时候,连四周的空气都被过滤得又坚定又甜美。这荣光渗透到内心深处的时候,勾画出了信仰的情节,使得信仰的内容渐渐丰富,信仰的根基渐渐深厚。

我知道这光不是这世界赋予的,而是神、万有的创造主给予的。基督徒的价值和尊严,是去执行神给的工作。这是我们生命的力量,叫我们不管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脸上都有那样的荣光!

 

 

作者来自中国,现居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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