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美国的本质〉(之一) 

在讨论美国的“本质”之前,让我们先弄清楚一些历史背景吧。

 

 

 

文/临风

 

 

 

读完了于哥所著的〈美国的本质〉,非常敬佩作者博览群书,旁征博引,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因为笔者对外交是外行,所以只对该文的基础理论,特别是关于基督教与美国文化的互动关系,提出讨论。

 

 

鲜明的图象

 

每当美国国庆日前后,我们会听说(或者读到),美国建国者(Founding Fathers)绝大多数是基督徒,他们是本着圣经的精神签署《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我们也听说,有次讨论宪法触礁的时候,富兰克林带领制宪会议的代表们一起祷告;也听说独立战争中,华盛顿将军在Forge谷跪着祷告……这些图像鲜明地印在人们的脑海里。

因此许多人认为,美国的开创,有着深厚基督教的传承(heritage),但如今却离弃了上帝,崇尚“世俗的人文主义”。这些人忧心地呼吁:“这称为我名下的子民,若是自卑、祷告,寻求我的面,转离他们的恶行,我必从天上垂听,赦免他们的罪,医治他们的地(《历代志下》7:14)。”这种强烈的选民心态(“天命意识”),要求美国除去罪恶,归回上帝,回到开国时期的信仰和使命。

当然,也有相反的声音,认为美国从立国以来,就是一个崇尚自由、民主的共和宪政的世俗国家。独立宣言显然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宪法清清楚楚声明,美国政教分离,不是基督教国家。无论是《独立宣言》,或是《美国宪法》,都没有提到上帝或基督的名号,也没有引用圣经。

这些人还提出,历史资料显示,经过国会通过后,亚当斯总统于1796年在《Tripoli协定》上签字,宣称“在任何意义上,美国政府都绝非建立在基督教的基础上”。杰斐逊总统更是明显地反感基督教,他坚持信仰是私事。可见这几位美国的奠基者,都反对基督教插手政治,要美国保持世俗化。

大家莫衷一是,到底真相如何呢?解读历史真的很难,所以,在讨论美国的“本质”之前,让我们先弄清楚一些历史背景吧。

 

 

解读美国史

 

每当想到美国的过去,我们就会想到五月花号,想到清教徒,想到大觉醒运动。这些都被认为是塑造美国文化环境的因素,是美国独立战争和建国的动力。但若要因此归纳,美国立国是建立在基督教信仰上,却太过简化。我们必须对文化情境中的因素,作比较全面、深入的分析和了解。

大多数人都有个模糊的印象:新大陆起初,多半是由基督徒开创的,所作的决议,多半符合基督教信仰原则,表现出了基督教的价值,和基督教的传承。

但是,当我们要用“基督教国家”,或“以基督教立国”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美国时,我们必须知道这些词句的定义,要对历史背景有比较客观的认识。

在80年代“道德大众”运动的高潮(所谓“宗教右派”的开始),三位知名的基督徒历史学家,乐马可(Mark Noll),马斯登(George Marsden)和哈挈(Nathan Hatch),综合他们多年研究的心得,联手出击,就美国的立国写了一本大众化的书:《寻找基督教的美国》(注1)。他们的结论是:

  1. a) 如果我们定义“基督化”(Christian)为,“建立在圣经理念下的社会状态”,那么,经过详细研究史料发现,早期的美国,并不构成为一个独特的,或明显的基督化国家,甚至不能称为由基督教主导的国家。在美国历史上,并不存在一段所谓基督教的黄金时代。美国社会今天的世俗化,有很大一部分是基督徒造成的。
  2. b) 经过仔细审查基督教有关政府、国家和文化本质的教导,所谓“基督教国家”这个观念,不但非常不明确,而且会妨害基督徒在社会上做出有效的贡献。

这两点非常惊人的结论,笔者会在以后作比较详尽的讨论。本文是绪论,主要厘清一些观念。

 

 

自调的颜色

 

不可否认,基督教的信仰和实践,深深地影响着美国从新大陆移民到建国以来的历史。基督教对建国有贡献,对立国文献也有贡献。可以说,基督教的信仰,对美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使得美国到今天,仍然可以被称为是有宗教性的国家。

但是,“受基督教影响”,并不等于“以基督教立国”,或是“基督化”。美国也深受理性主义的影响,我们能够因此说,美国是“启蒙运动的产品”吗?

许多民调显示,美国信仰上帝的人,以及认为宗教信仰很重要(有宗教性)的人,占了大多数(70-90%)。1980年代至今,盖洛普的民调多次指出,美国人有40%以上的人,每周参加宗教仪式(大多是基督教的礼拜)。虽然普林斯顿大学的社会学家Robert Wuthnow,认为这个数字有点夸张,实际应当在28-30%之间(注2)。可就算是这个数字,也还是相当可观。

另一方面,从2002到2005连续3年,巴拿研究所(Barna Group)调查发现,美国只有极少数人(4-5%),其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以及行事为人,是以圣经为基础的(注3)。

这两组对照的数字,差距太大,也非常耐人寻味。

那么,一个社会或是国家,到底需要达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基督化呢?以早期的美国移民为例,是看他们敬虔的生活,按照圣经教导行事的一面呢?还是看他们侵占印第安人土地,掠夺谋杀的一面呢(特别是他们自称,这些行为是有“信仰根据”的时候)?当年清教徒威廉斯(Roger Williams),就对此提出过挑战。

还有,我们应当强调麻州清教徒渴望在新大陆自由敬拜上帝的一面呢?还是他们逼迫那些与自己立场不同的贵格会信徒,甚至四次将他们处死的一面呢?

同样地,我们应当称许美国的爱国者向英国议会争取自由权的行为呢?还是应当反对他们剥夺不加入独立战争者的基本人权的行为呢(在独立战争时,英国的议会和国王,是被看成是“敌基督”的。所以保皇和中立的人受到压迫,至少一部分原因是宗教迫害)?

今天的美国,或许比较世俗化了,但是也不随便压迫人了。那么,是维持公义、公平的原则,更基督化呢?还是强迫人(例如强迫贵格会员),接受自己的信仰,更基督化呢?

若是谈到圣经的原则,我们是应当赞许爱国者维护“自然法则”,和“天赋人权”的行为呢?还是批评他们违反《罗马书》的教训,没有顺服掌权者呢?到底哪一种表现,更基督化呢?

从独立革命的低谷到南北战争时期,基督教(特别是福音派)在美国的传播,达到了历史的高峰。但是基督徒、包括神学家,在此期间却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坚决反对蓄奴,一个坚决支援蓄奴。

南北战争所以那样惨烈,就是因为双方都是为了信仰而战。南方的代表李将军,和北方的代表林肯总统,都是抱着这种信念开战的。

例子还很多。所以,到底怎样是基督化?到底有没有达到基督化?或者,某些行为是否受到外来思想的影响?还是私心的作祟?这些问题的答案,有时并不那么简单。

若是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那么所谓历史的解读,不过好像在一块画布上作画,人人选取自己喜欢的颜色创作罢了。摘取配合自己理念的历史片断,作符合自己主见的结论,这或许才是读史最大的危机吧?

 

 

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问题?

 

表面上,美国的本质,好像是个学术性的问题。其实不然。研究这个问题,不但是为了澄清历史,更是与我们今天的生活态度、行为抉择息息相关。其原因如下:

笔者理解基督徒对美国世俗化的担忧。我们身为基督徒,在伦理和道德问题上有立场、有观点,是对的。但是,如果我们对历史有错觉、有偏差,那么,我们在与人讨论的时候,就容易浪漫化,不仅很难说服对方,更会妨碍我们采取有效的对应行动。

我们若是对历史一知半解,或是判断错误,就会影响我们今天运用圣经观点分析问题。如果我们以为美国当年某些做法是基督化的,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话,我们并不能因此彰显基督。特别是,如果我们把美国先贤的短处当作是长处,那只会模糊问题,甚至可能导致是非不分。

不去了解当年的文化环境,也会导致误判。例如,在那个时代,宗教上还没有脱离16-17世纪的世袭和神权统治的心态,每一个政权都要拥有自己的官定信仰,充斥着宗教战争。我们今天是否也要效法那样的“圣经政治”路线呢?

可见,每一个文化环境,都有自己的特色。所谓基督化的原则,也有它不同的解析和应用,不能食古不化。这是我们要讨论这段历史的重要原因。

如果我们华人能够比较冷静、客观地解读美国历史,就不容易盲目产生 “美国至上”的情结,或是盲目地反美,也不会盲目地是古非今了。并且,在我们面对中国的宗教和文化现况时,也不会把爱国与爱上帝,或者等同起来,或是对立起来,也不会用“基本教义式”的态度,看待问题了。(未完待续)

 

 

注:

  1. Mark Noll, Nathan Hatch & George Marsden, he Search for Christian America? Helmers & Howard, expanded edition, 1989. 本文多处参考该书。
  2. Interview Robert Wuthnow by Bob Abernathy, Religion & Ethics Newsweekly, April 26, 2002.

http://www.pbs.org/wnet/religionandethics/week534/rwuthnow.html

  1. Michael Foust, arna: Biblical Worldview Only Held by 4% of Adults? Pastors.com, issue #134, Dec.24, 2003.

http://www.pastors.com/RWMT/?id=134&artid=4996&expand=1.

另见,调查显示只有5%美国成年人,持有以圣经为基础的世界观,2006年3月7日, http://article.crossmap.cn/column/focus/262.html.

 

重要书目:

  1. Mark Noll,”America’s  Go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大西洋》月刊、《今日基督教》杂志社,皆推此书为2002年最佳书籍之一。
  2. George M. Marsden, “Fundamentalism and American Cul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st edition, 1980, 2nd edition, 2006., 此书公认为经典之作。
  3. Mark Noll, “The Rise of Evangelicalism, The Age of Edwards, Whitefield and the Wesley’s”IVP, 2003. 《今日基督教》杂志社推之为2005年最佳书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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