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我右

世间万物总是处在运动变化之中的。人,也一样。我也一样。

 

文/林中贤士

 

 

在学校里,我是个很听老师话、遵守校规校纪的孩子。《小学生守则》中有一条:“不参加封建迷信活动。”听老师讲,“相信有神”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叫封建迷信,所以我对妈妈带我去做礼拜一直很反感。记得有一次,我妈妈往奉献箱里投了10元钱,我更是生气,因为她居然如此支援“封建迷信活动”。

后来,我又从书上看到不少无神论、唯物主义的理论,愈发觉得基督教跟书上说的东西格格不入。而从课外读物中,我读到了罗马教皇迫害支持日心说的哥白尼等科学家;还有在中国近代史上,那些外国的神父、牧师,仗着不平等条约欺压我们中国老百姓,占我们的土地盖教堂等等。

因此,我对宗教的东西(特别是基督教)愈发反感,真不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会允许宗教存在。真恨不得来个“灭教运动”,把迷信统统给解决了,实现祖国的“全面科学化”!

显而易见,如果当时耶稣基督向左走,我一定是向右走。

 

 

改变印象

 

1997年底,我还在上小学,我妈常带我去的福州花巷基督教堂,教堂成立了主日学,由于一些同学都参加了,我也硬着头皮,抱着“看热闹”的态度走了进去。上了几堂课,才发现原来我对基督教的认识是多么肤浅──我一直以为,基督教的头子是罗马教皇,耶稣是罗马人……

更重大的发现是,主日学里的老师,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是“一群迷信而无知的人”,而是一批很有智慧、富有修养的师长。主日学里,充满了爱与和谐的气氛,而清新的赞美诗歌,更给人以平安和快乐的感觉。这些东西都是在外面的学校所感受不到的。

另外,我还了解到,教堂定期组织人探访孤儿、帮助孤寡老人,来教堂的人基本上都能遵守社会公德。因此,我渐渐对基督教有了好感,并得出一个结论:基督徒是好人。

我在进主日学的第一天,就做了决志祷告。不过那是我妈要我做的,我也没怎么反抗而已。

 

 

不可思议

 

随着迈入中学的课堂,我的眼界更加开阔了。初中时,我就读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人”。

本着“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的集体主义理念,我开始热衷和同学讲基督教。对此,C同学很是反对,时常和我辩论。看来,他是坚信无神论的。而奇怪的是,他居然不信共产主义,还整天说资本主义怎么、怎么好。

然而书上不是说,资本主义是坏的吗?这个同学怎么啦,没念过小学吗?小学语文书中《亲密的战友》一课,讲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故事,说恩格斯为了支持马克思写《资本论》,不得不去从事肮脏的工作──做生意。老师告诉我们,做生意是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在资本主义国家里,劳动人民都过着悲惨的生活,有些穷苦人都饿死了,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社会主义国家就没有这样,我们的生活都很美好。

课本《思想品德》中,还讲到社会主义发展到后来,就会升级为共产主义。到那个时候,人们都不愁吃、不愁穿,个个自觉参加劳动,建设美好家园,而且不会再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了。所以我每次读课文读到“从此,人们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类句子时,心里都觉得非常、非常激动。

现在,居然有同学说资本主义好,共产主义根本不可能实现!非但如此,这个同学还能把他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更不可思议的是,就连班长、副班长等人,都觉得他讲的对,还说我讲共产主义真是虚伪。怎么会这样呢,这些学生干部不都应该相信共产主义吗?她们在周一升国旗大会上,不都说党好、社会主义好吗?

好在,我所传的“福音”,还是有人回应。Timmy就是在我的鼓励之下,经常去教堂了。

 

 

重归虚无

 

哲人说,世间万物总是处在运动变化之中的。人,也一样。我也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眼界已经逐渐放宽。我发现,以前被我看作“不可思议”的人,说的很多话其实是对的。现今满街都是做生意的,很多人都在干着恩格斯觉得“肮脏”的事情,我难道还能视而不见?政治书上说,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现在的公司、企业,不一样雇佣员工吗?而且和私企、外企相比,很多国企的职工付出一样的劳动(甚至更多),得到的工钱却反而少,如果要讲剥削,哪种剥削更厉害呢?

至于“资本主义国家里,很多穷人都饿死了”,我爸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至今尚未目击穷人饿死事件。课本上还说,资本主义国家里,人与人之间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但是现在中国,很多人也成这样了。

我越来越认同那些“不可思议的人”的观点。他们谈到过的竞争意识,也让我深思。没有竞争就没有发展。就连政治课本的结尾,也反复提到“参与竞争,迎接挑战”这类字眼。但是有了竞争,就有胜败,就有人挣钱、有人赔本,就有富人和穷人之分,那么竞争如何能把世界引向共产主义呢?那些穷苦人岂不真有一天要饿死了?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天堂呢?

就此,我也重归了“信仰的虚无”。

 

 

疑云再起

 

随着考上高中,我的思考更多了。

在西方人看来,任何人都有自己基本的信仰态度,人若无信仰则无以生存。中国的先哲也说“人无信则不立”,这里的“信”既可理解为“诚信”,但也包含“信仰”的意思。现今的人说自己什么也不信,其实是说自己不信宗教,不信马列。然而,他们还是有“信仰”的,就是信钱,信自己。这种信仰发展到“高深”境界,就是唯利是图、为所欲为。无怪学者认为,目前可怕的不是青年人有信仰,而是青年人没有信仰。

高一期末,我被老师推荐去上了几节党课。其实,初中时代就有一些同学(包括基督徒),对我进行开导:“如果不入党,将来走上社会就会丧失很多的机会。值得吗?”他们的意思是,虽不相信共产主义,但仍要入党,是为了社会竞争的需要。

第一天上党课,我认真感受了一番。老师的讲课是比较生动的,理论的东西大都基于教科书,但对社会现实部分,是本着“与时俱进”的思想。课堂氛围也挺好,同学都在认真听讲、做笔记。

于是,我又开始了怀疑,是不是多数的学生还是信共产主义的?我是不是也该向这些进步同学学习呢?

 

 

党课故事

 

在党课上,发生过两个小故事

故事一:

在我参加青年党校的第二天,政教处主任讲到“我们要分清中国的主流信仰和非主流信仰”,说共产主义才是中国的主流信仰,大家要……话未说完,团支书便曰:“狗屁呃,(中国的主流信仰)应该是佛教才对。”

故事二:

2002年的暑假,我在论坛看到一篇帖子,是一个人讲他去党校上课的情况。因为老师讲课实在无聊,他好几节课没认真听了,在党课上研究“美眉”,或者东张西望。好多人跟帖说:“MM漂亮吗?看到了几个?”等诸如此类的低级趣味问题,只有一个人发帖质问道:党就靠这样的后备军,能行吗?

这两件事让我明白了,很多同龄朋友并不怎么看重信仰,信仰在他们心中只是玩玩而已,或者说有用的用一下罢了。今天是信靠XX拿好处,出事了说不定就把这信仰抛弃了。甚至很可能,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信仰,要不他们怎么会在学习信仰的神圣课堂上,干低级趣味的事情呢?

虽然我对入党没有了兴趣,不过却有一些党员朋友,开始热衷同我探讨信仰问题。这些党员中,既有政府子弟,也有政治老师。我们聊得还算投机,于是我便趁机考验他们对党的忠诚:“如果有一天,敌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放弃共产主义信仰,那么你还会坚持吗?”

我听到的回答有两种,A(斩钉截铁地):废话,当然不信了!B(有一点犹豫):我会考虑考虑。

也许我是国产的战争电影看多了,才会想到去问这样的问题。但是,看别人的笑话总是容易的,想想我自己吧,我能坚持吗?对我而言,信仰是不是也是一种对我有用,并允许我在它无用之时,随意抛弃甚至亵渎的东西?

 

 

把圣经当作“圣经”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更深地思考自己的信仰。我决心先搞清信仰的一些基本问题。

读了圣经我才知道,基督是教会的头,而非罗马教皇;耶稣从人的血统来看,是犹太人;基督教最早是在今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一带传开的,而非罗马城;圣经中的人物有罗马公民,但绝大多数不是罗马人;最早的圣经旧约部分,是用希伯来文和亚兰文写成,新约部分是用希腊文写的,至于拉丁文抄本则是以后才出现的。

至于教会迫害哥白尼等科学家的故事,我过去相信,“哥白尼的学说,不只在科学史上引起了空前的革命,而且对人类思想的影响也是极深刻的。哥白尼推翻了圣经中关于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绕地球转动的说法,从而在实质上粉碎了上帝创造万物、创造人类的那种荒谬的宇宙观”(教科书语)。

然而,当我翻遍圣经,也找不到“地球是宇宙中心、日月星辰绕着地球转”这句话时,当我了解到基督信仰,仍然在今天的欧洲大陆占重要地位时,我不得不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了。

对历史有所研究的学者指出,当时施行迫害的是腐败的教廷,但揭示真理的人却不是我原先认为的无神论者,而是像伽利略、哥白尼、开普勒等坚守真理的基督徒。还有,由于汉语中“基督教”一词,既可以指广义的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更正教),也可以指狭义的基督教(更正教),教科书在讲这类问题时,却总是一杆打翻一船人,实在不负责任。

关于教科书上讲“基督教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工具”,按照历史事实,我认为那些不平等条约,确实给了传教士很多便利,而且也确实出现过一些品行不正的基督教徒,胡作非为的现象。但是,为何教科书只讲这一方面,却不讲基督教会在当时的中国开办了大学13所,中小学六、七百所,并由此带来了中国近代教育的进步,以及妇女地位的提高,以及教会开设的医院,带来了中国近代医疗事业的进步?

经历了这么多读书、思考、放眼看社会的过程,我终于发现:原来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教科书是我的心中的“圣经”。而今,这本所谓的“圣经”已经被事实推翻了,我该怎么办呢?静下心来反思一番,我终于意识到:一个基督徒,难道不该把圣经当作圣经?

 

 

反省自己

 

我的父母是偷渡离开祖国的。那时,政府管辖下的国有企业,恣意苛扣工人的工钱,甚至,官僚派人强占我家栖身之所。我也因为档案中父母的“双下岗”记录,被XX大学以“担忧学费支付能力”为由,拒之门外。

当我经历这些的时候,尤其是得知那个不公的高考结果之后,我的第一反应便是痛骂政府。我满心仇恨,不能自已。

但是,在一位牧师的劝告下,我翻开那久违的圣经,读到了主耶稣的教导:“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这假冒为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马太福音》7:3-5)

是啊,为什么我总要先去指责政府、社会等方面的问题,而对自身的问题视而不见呢?为什么我不反省自己读书时的懒惰、懈怠,不反省求学路上的毅力不足、信心缺乏呢?……

圣经上说:人若说自己无罪,便是自欺。在《约翰福音》第8章中,文士和法利赛人把一个行淫的妇人带到耶稣面前,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那些人内心有愧,竟无人敢投掷一块石头,反而一个一个地溜走了。如果我当时在场,也只能如此吧?我敢说自己无罪吗?

我从新的视角审视社会问题,看到昔日所企盼的“没有上帝的天堂”与“歌颂的过去”(契诃夫)的荒谬。其实,没有上帝,何来天堂?从我读书时起,社会上就有很多口号,比如“五讲四美三热爱”、“做四有新人”、“讲文明、树新风”、“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等等。我发现,这些口号虽然不同,但精神内里基本相同,内容也都是正面的、有益的。然而,口号从上个世纪延伸到这个世纪,怎么不见社会风貌有大的转变呢?为什么人纵使有天使般纯洁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这愿望呢?还不是因为像圣经所说的,人有罪性。这罪性使人的行为、动机都变得非常复杂,最后使纯洁的理想没有可能实现。

同样,我心中那个可“歌颂的过去”,也不是天堂。这“过去”并不是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所歌颂的“从未有过的盛世”,而是我心目中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长辈说,那时真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心真的比今天好。而历史老师也说,即便在文革的时候,青年人也很单纯,常常聚在一起,做自我批评,比如一个青年闪过了“自私”这样的资本主义思想,就会拿出来分享,请求同志们帮助改正。

但是,如果那时人心真正的好,就不该有“反对右派斗争扩大化”,无数无辜的人为此丧命,更不该上演“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悲剧。所以,那个“过去”的人,虽然不犯小的错误,但所犯的罪恶,反而是大的。

所以,当有朋友对我说,我们只要像过去的人一样,大家做做自我批评、自我检讨,说不定社会就会变好了。我回答:你认为和你一样不完全的人,可以除去你的过犯吗?我们还是真心地去认罪、悔改,真心地去信仰吧。“信”是指内心的认定,“仰”就是向上看。向上看什么呢?是抬头去仰望圣洁的神。

如果说信仰就像一扇门,那么我已经叩门了。凡叩门的,就必给他开门。我,要回家了。

 

 

作者来自福建,1986年出生,即将移居美国。
作者保留版权,请勿以任何形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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