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脚

 

 

 

译/沈眉绮

 

 

 

我来加州开业两年后,一天,诊所里来了位纤弱的少妇,正怀了头胎。她出身良好,不过因为受了以往经历的影响,情绪不太稳定。

预产期的前一个月,我给她做例行的产前检查,发现她胎位不正,胎儿头上脚下。一般孕妇在怀孕七、八个月时,胎儿的头会自动调整到朝下的位置。但每二十三个孕妇中会有一个例外。那时候,剖腹产的手术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为这样的婴儿接生难度很大。在这种情形下,医生的动作要快,因为胎儿的身体出来后,脐带会在胎儿的头部和母体的骨盘间受到挤压;如果没有氧气经血液输送给胎儿,短短几分钟内胎儿就会夭折。而头胎就遇这种情况的,凶吉就更难预测了。

产房里每个人都很紧张。我是医生,也只能束手等待产妇的自然宫缩,直到产道完全张开。最后那一刻终于来临了,我轻轻拉出胎儿的一只小脚,再去拉另一只。可是不知为什么,另一只脚似乎卷缩在里面无法拉得与另一只一般齐。我略加了点劲拉,助产士也在上面轻压产妇的腹部,胎儿的小身体又出来了一点,我看出是个女孩。几乎同时,我惊愕地发现那另一只脚只有膝盖以下的部分,从臀部到膝盖这一截没有长出来。这么严重的畸形我在以往的经历中从未见过,以后也没有再遇到过。而这个小女孩却要一辈子面对它。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挣扎。我知道小女孩的这种畸形对这位情绪不稳定的母亲是何等残酷的打击,我完全可以预见这家人未来的岁月。他们得倾家荡产,遍访名医来医治小女孩的畸形。岂止如此,这可怜的小女孩一生只能坐在孤独中。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奔跑、欢笑、唱歌、跳舞!突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做一件事,让这一切将来的痛苦现在就结束。

每十个胎位不正的婴儿就有一个因生产过程不够快而夭折。我只要慢慢来,动作只要稍微迟疑一点,延缓短短的几分钟,一切就成了。反正大家都知道这次不是顺产,没有人会察觉。这位母亲开始可能会伤心,但过后就会庆幸,毕竟这个可怜的畸形儿没有活受罪。以后一、二年中,她还会再次怀孕,而那时她就不用面对这样不幸的命运了。

我心里有个声音提醒我:

“不要让这个家庭受苦。这孩子还没有呼吸,也不必呼吸,反正你不一定能及时把她接生出来。慢慢来,不要愚蠢地把苦难带给这家。就算你的良心略微不安,但你若把孩子及时接生出来,你的良心会更加不安。你比他们坚强多了,岂不比他们更站得稳?”

我转过头要护士给我温热的消毒毛巾。通常这个毛巾是用来包裹逆产婴儿的,免得母体外面的冷空气引起胎儿胸腔突然扩张,吸入羊水或黏液致死。然而,这次的毛巾只是为了遮盖,免得值班护士看见我所看见的。

我的手触摸到了那只可怜的小脚,想到她未来的人生,我的心难以释怀。我暗暗下了决心。

我抬头望了一下壁上的钟,预计的七、八分钟已经过了三分钟。室内每一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可以感到他们屏足了气等待我的命令,没有人注意到我内心的起伏不定。我也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发觉我内心的挣扎。这些护士看我接生过成打胎位不正的婴儿,也曾经看过我的失败。现在,他们将要看到我的另一个失败。我行医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不按牌理出牌。

我把手伸到毛巾下面触摸胎儿的脐带。脐带的跳动可以显示胎儿的情况;只要再等两三分钟就好了。为了做出尽力的样子,我把孩子再往外拉一点,使她的手臂露出,这是常规步骤。我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孩子的那只好脚蹬出了毛巾,紧紧地踩在我慢慢移动的手上,似乎是个暗示,她们母女就这么交托在我手上了。我的手迟疑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突然一阵悸动,竟然充满了生命的坚韧与活力。我的心一下子被震撼了!这个活生生的小生命难道就要由我的手扼杀吗?孩子踩在我手上的那只小脚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良知,这下不行了,我无论如何下不了狠心。终于,这可怜的小女孩赢得了她生的权力。

第二天,我通知了孩子的家人,也哽咽着将实情告诉了这位母亲。所有预期的不幸都发生了,这位母亲住了几个月的医院。我见过她一两次,看起来与以前一样憔悴不堪。后来,我间接地听过一些他们的消息。他们去过明尼苏达州著名的Mayo Clinic求医,也去过芝加哥和波士顿。最后我失去了他们的音讯。

这么多年来,我的心一直深深自责,我痛悔自己当初没有勇气及时终止一场悲剧,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  ◇  ◇

 

我驻留的医院有个很好的传统,每年圣诞我们都举办大型晚会。那间小礼拜堂总是布置得富丽堂皇,大家都花上好多个礼拜来预备这个晚会。一年中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困难,面对过去生活中多少冷酷无情,在一年将终的时候,大家决意把这一天留下来专为我们的灵性需要而设。每一年的这一天,我们都好像参加一项隆重的聚会;从这天起,我们就要向新的一年靠近,并且再次献上自己。

今年的布置与往年稍有不同,讲台一侧的圣诞树是一片银白,上面挂满了闪亮的银线和饰物,没有一丝其他的色彩,也没有灯光。在礼堂暗淡的光线中,它只隐约可见。

所有的医生都到场了,前面的几排位子是留给护士的。不一会儿,她们入场了。风琴弹奏着我们熟悉的圣诞诗歌,二十多个女孩子从会场后面鱼贯而入,清一色的制服,每人手持点燃的蜡烛,口中轻轻和着琴声。会场中飘漾着平安夜的歌声。我们不约而同地起立致敬,没有一个人说话,若谁在那时开口说一句话,那是一定要挨我痛揍的。等到女孩子们入座时,我已经泪眼模糊了。

此时,一束蓝色的灯光慢慢射入会场,缓缓地覆盖了那棵圣诞树。于是,它变得辉煌起来,好像每一个小饰物都熠熠发光。讲台另一侧的布幔轻轻拉开了,三位年轻的音乐家身着洁白的晚礼服在演奏钢琴、竖琴和风琴合奏曲。我相信,在场的人中,我不是唯一热泪盈眶的人。

我一向喜爱竖琴,喜欢看竖琴手的优雅姿态。今天这位年轻的竖琴手特别使人着迷。她弹得美妙极了,无尽的爱意包裹着她。她细长的手指在琴上飞舞,护士唱诗的时候,她微昂起那被浓密的褐发披着的美丽脸庞,世界顷刻间好像变得美丽而圣洁起来。

演出结束后,我想向护理主任道贺,谢谢她安排了这么精彩的演奏。我独坐在那里等候着。突然,一位不相识的妇人张开双手从走道的那头向我走来。

“哦,你看见她了。”她轻喊着。“你一定认得你的宝贝,那个弹竖琴的女孩是我的女儿,我看见你望着她,你不记得十七年前那个生下来只有一只好腿的小女孩吗?起先我们求遍了名医,不过,她现在使用义肢。看不出来吧,是不是?她可以走路、游泳,几乎可以跳舞呢!不过,最棒的是,在她还不能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学会了善用她的双手。她会成为世界上出色的竖琴演奏家的。她今年十七岁就上大学了。她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现在是如此快乐……你看她来了!”

妇人正说着,那甜美的女孩静静地走了过来,她站到我的身旁,眼睛闪亮着。

“这是你的第一位医生,是我们俩的医生。”母亲声音颤抖地说。我望着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一天,我告诉了这位母亲将要面对的现实。

“他是第一个告诉我好消息的人,他把你交给了我!”

我激动地把女孩拥抱在怀里,越过她年轻温暖的肩头我似乎看见了十七年前产房里那只走动的挂钟。在那样一个时刻,我心里有过多么大的挣扎,我几乎要扼杀了这个小生命。

我握着她的手,久久地凝视着她,“亲爱的孩子”我说:“你绝对无法想像,世界上也没有人能想像,今天对我是多么重要。请你再弹一支曲子,请你单单为我弹奏《平安夜》。在我肩上有一份重担是别人所不能见的,唯有你能够把它挪开。”

女孩子弹起了《平安夜》,她母亲坐在我身边,安静地握住我的手。也许,她知道我心中的一切。

最后一段弹完了。在“静享天赐安眠”的旋律中,我得到了久久以来一直渴盼的答案和安慰。

 

(沈眉绮译自Focus on the Family Newsletter,199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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